程若玄悬着一颗心,在舱室里来来回回,一面忙着给水手送酒水吃食,一面留心那些军士的动向。然而直到傍晚,预想中的纷争仍然没有出现,倒是狂风慢慢弱了下去。船头一侧有瞭望孔,但不及阁楼上看得远,风高浪急的时候,什么也看不分明,到这时候才总算能派上点用场。
程若玄恰巧在瞭望孔附近,心念一动,便走上前去。船上重要位置都已不归水手管了,执掌这一处的自然也换了人。她留了个心眼,笑盈盈上前递过酒囊,借机凑近瞭望孔看了一眼,随口抱怨道:“风浪总算弱下去了……可这海连着天天连着海,能看清什么呢?”话里话外,只当面前是个寻常船工。
那“寻常船工”警惕的很,接过酒囊,只冲她笑笑,并没有答话。程若玄也不尴尬,倚在窗边等他喝完。风浪尚未完全止息,船舱两端仍旧颠簸,一个余浪打来,船头高高抛起,程若玄给震得五脏六腑都要飞离原位,只好抓着舱壁稳住身形。不过她在主舱里呆了这半天,渐渐也习惯了,借着船头起势,竟还来得及多朝外头看两眼。
落日的余晖中,她隐约望见一座岛屿。
她心念一动,只可惜航海图留在阁楼上了,不然两厢一对照,或许能知道船队所在之处。她默默记下此事,也不急着去找荆风,只在人群里逮了个真正的水手聊天。
来回走了几趟,她心里已有数了。船上两拨人,监工一伙布衣底下俱是皮革靴筒,原来的船工则随意得多,偶有几人穿草鞋,更多的干脆打着赤足。这些人惯来口无遮拦,看见充任酒保的小姑娘殷勤可亲,也乐意与她多说几句。监工原先见她与人攀谈,还如临大敌,严阵以待;后来发现他们每每只扯些乡间闲话,渐渐也就放松了警惕,随她去了。
聊了一会儿,程若玄得知眼前是个常出远海的老手,便着意把话头往那岛屿上引了。“离岸这么远了,无依无靠的,倘若真遭不住,周围可有地方避风吗?”
那水手并未多想,点头就道,“停船歇脚也不是不行,这一带有几个海岛。最大的那个叫做离岛,上头不仅有人住,连港口都修好了。有时候我们在船上呆得口齿流血,还能去跟岛民要几个橘子吃。”
程若玄奇道:“离开陆地这么远的地方,竟也有住户吗?”
“怎么没有?就是小地方拘得久了,作风保守些。”水手似是想起什么趣事了,笑道,“说来也离奇,那些岛民是前几年地动的时候逃出来的,到处没人肯收容,只能找了艘破船在水上荡着,结果那船随波逐流,最后竟漂到了离岛上去,他们一看那岛上水土不错,也就这么安顿下来了。”
程若玄听得睁大了眼睛。“流离失所”对她而言只是史书上的描述,她还是头一回亲耳听闻,就在离自己家百余里的海上,几年前竟发生过这样的事。她想想又觉得不对,半信半疑地道:“我看大家划桨这般费力,怎么从前的人随波逐流就能到啦?”
水手笑道:“小丫头没怎么在海边呆过吧?现在吹的是北风,咱们这一路上都在跟洋流较劲;岛民漂过去的时候却是夏天,洋流和风向都是反的,可不就把他们送到岛上去了?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好事,送过去容易,回来就难了,况且那些人不是打小靠水吃饭,造船的工夫不大行。听说他们刚到那儿的时候,回陆地一趟可真是艰难,险些就饿死了;后来跟过路的渔人、船夫结识了,岛民需要什么东西,就托我们帮忙。一来二去,也就相熟了。”
程若玄点头道:“乡民淳朴,也真是热心。”
那水手就道:“反正都是靠海讨生活,互相搭把手,那也是应该的嘛!估计是因为遭过大难,岛民有点拘谨怕事,也不爱到陆地上去;但真要在这一带遇上麻烦事,他们也肯出来帮一帮忙。”
程若玄默默把此事记下了,等到送完晚饭,点上风灯,再经过荆风身边的时候,便借着歇脚与他讨论航向。
“我方才看见的那座岛,位置在滆乡东南方二十里。船再走一阵就能到了。”她估算道,“是不是离岛?”
荆风视野有限,往舷窗外看了半天,仍不能确定,只道:“如果方向对的上,那就应当是了。”他甚少有这般不能决断的状态,说着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我不怎么出远海,也就在那儿停过一回。当时我们的帆太旧,给风吹烂了,临时找岛上的人要了块布。”
程若玄想起水手的话来,“果真是肯帮忙的。”
“你已听人说过了?”荆风看她一眼,“也是,海上讨生活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从前渔船只要到了远海,那就是无依无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近几年有了离岛,境况可是改善了不少。火长从前还提过,他前两年遇上风暴,整艘船倾翻,是岛民救了他一命。离岛虽然跟滆乡有些距离,这几年也累积了不少交情,算得上是我们的乡亲。”
他这番话也佐证了水手先前所说。离岛上不过是一群背井离乡的苦命人,怎么说也不像是需要派兵去的地方。程若玄心想船上的军士或许不是奔着这么个世外桃源去的,又问道:“再往前还有别的岛屿么?”
荆风摇头道:“再往东边去,除了几个无人的岛礁,怕是只有茫茫大海了。渔船才会跑那么远。”
程若玄越发摸不着头脑,尚未厘出头绪,就听见他问:“你白天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闹得我紧张了好半天。”
她并不想说自己已看出这些人的来路。一个伺候闺阁小姐起居的丫鬟哪里会有这些见识?可是等在前头的也不知道会是什么麻烦事,此时再瞒着荆风实在欠妥当。她正犹豫,忽见那虬髯大汉叫住了火长,两人耳语一阵,便往舵手身边去了。不多时,火长向众人道:“抛锚,准备靠岸。”
程若玄抬头望向瞭望孔,隔得远了些,却也能看出已到那海岛近前。好在靠近海岛处风势较缓,停船抛锚总算没有费太多工夫。过一会儿船舱换了方向,她和荆风所在之处便对上陆地了。荆风看向外边,眉毛一挑,道了声“奇怪”。
程若玄忙问:“怎么?”
“我记得离岛建了个港口。”荆风看起来颇有些困惑,探出脑袋看了半天,“怎么非得挨着个野海滩停船?”
即便是野海滩,船也稳稳当当地停住了。然而赤脚水手们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抛锚。就在此时,火长又是一声令下:“收回船桨,关闭舷窗。”
那监工去把通往底舱的门锁了,船工却都没有动,个个都愕然地看着火长。这命令来的没头没尾,火长脸上显出些尴尬,却没有解释,只是又催了一遍。
水手们仍是不明所以,见状却也只好照办。荆风把木浆拖回船舱,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搞什么鬼”。程若玄环顾四周,心说通道、舷窗都封了,这船便如囚牢一般,难不成军士的目标就在船上?这个想法把她自己惊出了冷汗。忽然间,荆风将她往身后一拦,跟着便是一阵破风之声,竟是有穿靴子的人掷出刀来,一刀钉在了一面迟迟没有放下来的挡板边上。这一下把水手吓得不轻,好几人下意识地要躲开,然而身后便是密不透风的舱壁,退无可退。
火长见状,连忙喊了几声“镇静”。
一片混乱中,穿靴子的人走了出来,整整齐齐站成两列,铿然一声,一齐从靴筒里抽出刀来。那虬髯的大汉提刀走到最前,面向众人站定。他先前如同一个资历深厚的老水手那样温和。现在那温和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刀光映在他长髯交错的脸上,显出一种刀枪不入的威严。
“我乃大梁水军左卫指挥佥事曹丞墀。”他沉声道,“今日征用采珠船队,是为荡平东海土寇。”
水手一片哗然。荆风眉头一皱,朗声道:“这地方不是离岛吗?怎么会有土寇?”
曹丞墀道:“此地的岛民就是土寇。”
水手面面相觑,似有异议;曹丞墀却已把话说得掷地有声:“军令就是军令,再有妄议者,与土寇一般处置。”
水手只得噤了声。火长更是冲荆风丢了个眼风,示意他闭嘴。荆风眼里却尽是不满。程若玄站在他身边,听见一句“好大的口气”。她连忙拽了拽他袖角,低声劝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真想护着离岛,也得等等时机。”
“受了这种冤枉,岛上的人命哪里还保得住?你等得,我等不得!”荆风倔劲儿一起,那副愤怒与嘲讽掺半的语调便跟着来了。
眼看他又要出头,程若玄一把捉住他胳膊,急道,“舷窗全都拉上了,就是为了防止你通风报信。眼下这个境况,你一个人能成什么事?今天你若是死了,以后即便有机会帮着岛民,又有谁敢出头?再说了,”她咬着牙道,“那曹佥事当众说岛民是土寇,必定有依凭,否则火长也不会听从。你不肯信,跑出来主持公道,又有什么证据?你对官员有怨气,这我知道;可你也只见过岛民一回,又能知道什么内情?”
荆风即便热血上头,却也不得不承认这话有理,只得站在原处,平静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刚才不是冲你。”
程若玄默默叹了口气,手上仍虚捏着他袖角,谨防他再生事。
那边厢曹丞墀还在发号施令:“船上所有人留在原处,没有我的命令,不得离开主舱。陈拙!”娃娃脸舵手应了声,略显柔和的眉眼并未把他肃然的面色冲淡半分。这人一直守在船尾,穿靴子的人当中,唯有他没与队伍集结。曹丞墀道:“你留在主舱,守好尾舵,看管船员。若有走失,唯你是问。曹曹铁!”那戴头巾的监工应声出列。程若玄只当自己听岔了,荆风却已嗤笑一声,调侃道:“这是哪位长辈起的名字?可真是想得开。”
程若玄看他一眼,本想提醒他慎言,荆风却已将眉毛一挑,无所谓地道:“不准妄议军令,可没说不准开口。”
幸好曹曹铁全然没打算理睬。他靴尖一并,站在曹丞墀跟前,真如一枚锲入船板的铁钉。
曹丞墀吩咐道:“你带一队斥候,先行探路。其余人等,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