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还不知道太监们打哪儿拉来的马车,但真正上了车,徐勋心里就有了数目。八>一中文>w<w≤w<.﹤8﹤1<zw.
车厢四壁的金属部件都是鎏金嵌银,板壁仿佛都是取的整片大木,偶尔有衔接的地方,也几乎很难瞧出来。两边车窗挂着斑竹帘,斑竹帘上糊着轻纱,正中一个小几子摆着一个固定死了的丹漆雕牡丹花攒盒,一旁两个架子上,一面是银壶和四个酒杯,一面是软巾漱盂,靠后板壁的地方是至少可容纳两个人同坐的宽大座位,上头铺着荫凉的藤席,而前头的空地却根本没人坐的余地,只两个软垫子摆着,看情形只容人跪着或盘腿坐着伺候。
这哪里是什么随便找来的马车,只怕是寿宁侯张鹤龄的座车!否则就算是寻常公侯,也未必有这样的奢华。
朱厚照懒洋洋斜倚在那宽大的座位上,见徐勋一上车东张西望一阵子就愣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就没好气地一拍旁边的空地方道:“愣着干什么,过来坐着陪我说话!”
要是别人,既然掂量出了朱厚照的身份,怎么也会诚惶诚恐说如此太不恭敬诸如此类云云,然而,没找到其他地方可坐的徐勋自然不会委屈自己这一路跪着过去,当下便笑着拱拱手道:“既是小侯爷吩咐,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眼见徐勋就这么过来大大方方地在他身边坐下了,朱厚照顿时大为高兴,靠着软垫笑眯眯地打量了他好一阵,这才突然歪着脑袋说:“不错,你不错……对了,你之前说你叫什么来着……对,是徐勋!咦,奇怪了,我怎么似乎听人说起过你,是谁说的来着……”
朱厚照说着就苦恼地拿着拳头轻轻捶了捶小脑门,可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却什么都没想起来。此时此刻,徐勋哪里还不知道萧敬恐怕是已经下过功夫的,于是便干咳一声提醒道:“我才刚打南京来,小侯爷怎会听说过我的名字?”
“南京……对了,就是南京,啊,你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大孝子!”
朱厚照一下子忘了这是在马车里,倏然站起身来,结果这一站不打紧,年纪小个子却不小的他一头砰地一声撞在了顶上的厢板,紧跟着就哎哟一声跌坐了下来。这时候,马车一下子停了下来,车门不多时就被人一把拉开,一个满脸紧张的脑袋探了进来。
“小侯爷您没……”
这最后一个事字还没说出口,那驾车的老太监就满脸呆滞地停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正弯腰站着手忙脚乱给朱厚照揉脑袋的徐勋。见朱厚照抬起头来,不耐烦地向他挥手做了个赶人的姿势,他这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再次向徐勋使了一个警告的眼神,这才缩回身子去先小心翼翼地放下竹帘,继而关上了车门。
随着马车再次起行,撞着脑袋的朱厚照总算是恢复了过来。他龇牙咧嘴地吸了一口气,可随即就顾不上这点小事故了,两眼圆瞪盯着徐勋看了老半晌,这才神色古怪地问道:“徐勋,我问你,我听说你从前那个爹爹是南京有名的善人,有钱有势,而且怎么说也是名门大家出身,可你后来那个爹爹却是穷光蛋一个,你怎么想到要认他?”
徐勋本以为萧敬想方设法打通的是弘治皇帝那儿的关节,可万万没想到起初连自己的名字都并没完全记住的朱厚照,竟然会知道自己先后两个父亲的来历。此时此刻,哪怕是机敏如他,也有些不知道从何回答,脑海里瞬间转了无数念头。直到现朱厚照神情专注眼神凝聚,并不似之前那样随心所欲或是自说自话,他隐约觉得自己这个回答只怕对朱厚照极其重要,他才终于打定了主意。
“小侯爷想听真话还是假话么?”
这个反问顿时让朱厚照呆了一呆,旋即才疑惑地问道:“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要说假话,那当然是血浓于水,骨肉情深。纵使养父养了我这许多年,总比不得生父的血缘。”徐勋一本正经地说到这里,见朱厚照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他这才苦笑道,“要说真话,那便是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养父丢下我这儿子多年不闻不问,纵使是我遭遇大难,眼看什么都要没有了,他却依旧影踪全无。而我爹先是奋力下水救了我一命,紧跟着又因我的缘故被人陷害,再然后又在人刺杀的时候奋力救了我脱出重围……”
“等等,你等等!”
朱厚照猛然打断了徐勋,旋即惊愕地问道:“不是说是你为了救他挡了一箭吗,怎么又变成了他奋力救你脱出重围?”
“小侯爷,那是我爹在我昏迷之际对外头说的,等我醒过来,木已成舟,据说都已经报上朝廷了,我那时候说出真相,谁能信我?每每想到因这欺君之罪受到褒奖,我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徐勋知道这又是一次赌博,可当看到朱厚照恍然大悟,竟是冲他欣然点头,一副大为赞赏的模样,他不觉舒了一口大气,旋即才接着说道:“若没有这些情分,纵使人证物证证据确凿,我真的因血缘认了爹,这心里免不了会存着疙瘩。可即便如此,我前头的养父毕竟供了我这许多年的花销,所以我和爹商量过了,将来若有子息,会过继一个给我养父,让他不至于绝后。”
这一番话在后世自然毫无问题,但在如今的大明朝,可说是惊世骇俗。儒家的礼法极其严格,几十年的养育之恩却比不上血缘,所以,戏文中为了生身父母的仇而抛弃养父母,甚至为了报仇而陷养父母于危难,乃至于认贼作父多年后却暴起杀父,这都是有的。
听了徐勋的情分说,朱厚照坐在那儿沉吟良久,接下来竟是良久一直没说话,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直到僵坐着的徐勋不自然地动了动肩膀,就只听身边的这位小太子突然石破天惊地问了一句话。
“那我问你,要是一个大户人家,当家主母没有儿子,于是就借腹生子,把一个婢女生的孩子抱在了膝下,这儿子长大之后偶尔知道了自个的身世,他该怎么办?”
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老天爷!
如果说之前偶遇朱厚照,徐勋已经有一种天上掉馅饼砸中脑袋的眩晕感;那么这会儿朱厚照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他几乎恨不得天上打雷直接把他劈晕,于是就可以避过这样一个决计能坑死人的麻烦。他心里不住埋怨自己从前没能博览群书,只知道正德皇帝下江南游龙戏凤,只知道那几个顶尖歼臣的名字,却根本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一茬狗血家庭伦理剧。
然而,这会儿再后悔再思量已经来不及了。隔着一层薄薄的车厢板壁,他无法确定这话外头驾车那个老太监是否能听见,听见了又是否会呈报上去,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硬着头皮说道:“小侯爷,您说的事情,那是要看情况的。”
见朱厚照看着自己只不做声,徐勋便故作客观地分析道:“先,这么一说是真是假。须知世家大院之中常常有各式各样匪夷所思的流言蜚语,不能排除有人故意捏造事实,让这位公子对母亲产生怀疑,于是趁机离间他们母子的感情。”
这带着几分劝诫提醒的话听在朱厚照耳里,不免有几分不中听,当下就皱起了眉头。而察言观色的徐勋哪里不会看不出这一点,却不得不趁热打铁地说道:“小侯爷不要以为我是危言耸听,这是有前例的。当年大唐则天皇后亲生四子,其中第二子,也就是先封雍王,后来成了太子的李贤,就因为信了太监宫人的荒唐流言,把自己当成了韩国夫人所生的儿子,于是母子反目,最终的结果,我不说小侯爷您也应该知道。”
朱厚照身在宫中,那些老师成天讲史,他听归听,可总不以为然。这时候听徐勋把这一段掰出来,不喜读书但却记姓不错的他立时仔细回忆了一遍,依稀记得李东阳讲过的《新唐书》里头确实有这么一段,立时脸色就霁和了下来,满意地小手一挥。
“嗯,不错,你继续说。”
“其次,如果是真的……”深知弘治帝后感情深厚的徐勋虽说压根不想去提这假的可能,但朱厚照想听,他不得不把心一横继续讲下去,“这家的父亲对儿子如何?这家的母亲又对儿子如何?这是不是真心的疼爱,明眼人都是能看得出来的。就好比我之前那句话,人心都是肉长的,若是这位公子还记得小时候的情形,总该有个判断才是。”
见朱厚照终于有些动容,徐勋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凑在朱厚照耳边,几乎用蚊子一般的声音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而且,那位公子若真的想印证一下那些流言蜚语,何妨装一装病?这当亲生父母的,无不最着紧孩子,这位公子若是病了……”
随着这最后一句话,身下的马车戛然而止,旋即外头就传来了一个毕恭毕敬的声音:“小侯爷,国子监街已经到了。”
下一刻,车门就被人打开,旋即那一层斑竹车帘又被人一点一点拉起,旋即露出了那驾车老太监恭谨的笑脸。现朱厚照在那儿沉思不动,这笑脸迎人的老太监斜睨了一眼徐勋,突然笑吟吟点了点头,又伸出手去殷勤地扶徐勋先下车。
老太监使劲捏了捏徐勋的手臂,声音却比蚊子声还低,“徐公子,刚刚您在车里和小侯爷说的话,俺刘瑾可是一句都没听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