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奉卿这话语气有点冲,若照以往惯例,云知意必定火大到与他吵起来。
顾子璇忙不迭劝道:“大家有话好好说,别吼。”
薛如怀也道:“就是就是,闲聊而已。大家各有各的道理,将各自的想法讲开来,求同存异,这不就行了吗?”
在他俩的圆场下,霍奉卿和软了神色,轻声对云知意解释:“我不是要吼你,只是觉得你没必要走弯路。事关前程,你不要冲动。”
他很怕这姑娘是一时头脑发热,自毁前程而不自知;又不舍她在外餐风宿露奔波一整年,去苦哈哈任人差遣。
而且,他私心里也不太高兴她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一整年。
云知意居然出人意料地没有发火,只是深吸一口气,稳了稳,这才重新坐下,不喜不嗔地迎上他的目光。
“我并非冲动,是深思熟虑后才做此打算的。既已决定走这弯路,便是我认定有这必要。”
她的声音波澜不惊,却威严凝肃,莫名给人一种“不可造次”的压迫感。
如此气势很少出现在十七岁的云知意身上,这让霍奉卿有些惊讶,在场的顾子璇与薛如怀甚至暗暗打了个寒噤。
“闭嘴,看书。”云知意说完便不再理人,重新拿起算学题集。
看这意思,她是打定主意要做一年钦使跟班,不会被谁的意见动摇决心。
为免再生波澜,顾子璇与薛如怀便识趣地闭嘴,各自安静地翻起书来。
霍奉卿虽也在看书,还极力绷着冷淡平静的脸色,可暗藏懊恼的眼角余光却总不由自主地斜飞向云知意。
但她心无旁骛,似乎根本没察觉他的偷偷打量。又像是察觉了,但就是不想再理他。
霍奉卿心下有些慌,当着两位同窗的面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暗暗轻动石桌下的长腿,以脚尖碰了碰云知意的鞋帮。
等到云知意不堪其扰,终于缓缓抬眼看过来,他赶忙以口形无声道:出去谈谈?
可惜云知意这会儿还在气头上,完全不想和他说话。她很不给面子地冷笑出声:“不好好看你的书,踢我做什么?若是你腿长到没处放,可以考虑现剁一截扔掉。”
霍奉卿被她噎得讪讪:“那晚些散学后再与你细谈。”
“谁要和你细谈?哪边凉快哪边去,最近少和我说话。总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怕听了来气。”云知意冷淡垂眸。
霍奉卿乜她片刻,薄唇微抿,识趣地没再出声。
顾子璇与薛如怀如临大敌地悬着心,却等了良久也未听到以往那般的唇枪舌战。于是不约而同地双双抬头,以惊奇目光在云知意、霍奉卿之间来回逡巡。
这两人今日着实反常,居然这样都没吵起来?
*****
隔天,云知意派人向夫子告了假,自己在家温习。等到第二日,心头那股气消了大半,她才重新在庠学内出现。
重回庠学这一整日,她与顾子璇、薛如怀说说笑笑,一切如常,只是总不搭理霍奉卿。
霍奉卿被冷落得心中直发慌,却始终寻不到搭话的契机,只能强行按捺住满心焦虑,耐着性子等候散学。
申时,散学的撞钟声响起,学子们相互道别后各回各家。
云知意挥别顾子璇后,径自往自己的马车去,对跟在后头的霍奉卿不闻不问。
车帘落下,云知意便斜身靠着车壁,从袖袋中摸出小竹筒,倒了颗薄荷蜜丸含进口中,做闭目养神状。
其实,考官后如何打算自己的前途,这是她的私事,大可不必理会霍奉卿作何感想。若她狠得下心,一句“关你何事”就能将他彻底打发了去,根本没有义务向他解释自己的道理。
可说来说去,她不就是因为狠不下这心么?
她上辈子我行我素认死理,与霍奉卿闹僵到死也没怎么心软过的。可这一世重来,她在某些事上有不小的改变,霍奉卿亦然。
至少,他们都在学着正视自己对对方的心意,心照不宣地各自克制、适当退让,以期寻求一种“就算冲突,也别发展成尖锐矛盾”的相处方式。
前日下午在凉亭,霍奉卿是真戳到她的某个怒点而不自知。她冷静了一天两夜,还是想试着与他再谈谈,不愿大动肝火。
毕竟,那个雪夜月下,槐陵客栈后院里那位红着脸支支吾吾表明心迹的少年人,是真的让她欢喜到想要珍惜。
殊不知,她这么长久沉默,对霍奉卿来说比发火置气要可怕多了。
在车轮滚动的辚辚声响中,霍奉卿轻咳几声后,浅声徐缓道:“你……是打算故意考乙等,去领待用学士牌?”
云知意闻言,垂在下眼睑的睫毛像小扇子似地轻扑了几下,却并没有睁眼。
她暗暗吐纳胸中浊气,直到勉强稳住心绪,才以尽量平和的嗓音答道:“不是。这次我没有半点莽撞,你大可将心放回肚子里。我想过的,若是乙等身份领待用学士牌,明年我的处境就会很尴尬,那便当真自毁前程了。”
大缙各州取士的底线是“明面公平”。
要是她为了待用学士牌故意考乙等,明年钦使一回京,她就得与原州历年留下的所有待用学士一样老实等官缺,即便是她祖母那样位高权重,也不好冒着被天下人非议的风险替她打点通路。
“你没见我近来在拼命背算学题么?若是打算故意考乙等,我费这劲做什么?该怎么考怎么考,若运气够好登了榜首,我就以榜首身份领个待用学士牌也无不可。”
虽在古往今来的惯例中,“待用学士”都是乙等榜中后段的学子居多,但也没哪条王法说位于甲等榜前列的学子不能主动请求成为“待用学士”。
只要考进前五,连选择进州丞府还是州牧府的机会都有,选择成为“待用学士”又有何难?
这事既不违律犯禁,又不冒犯谁的利益,只需她自己担当选择的后果与风险即可。她真没觉得自己这打算哪点不对,所以霍奉卿前日那句呵斥才让她委屈到生怒。
好在这次霍奉卿没再像前日那样张口就斥责她胡闹,而是百感交集地无奈笑叹一声。
“别说榜首,只要你考进前五,去领待用学士牌都会惊动整个原州。前无古人,只怕也后无来者。”
历年考官的学子们除了“考不中”之外,最大的噩梦就是“考中,但只能做待用学士”。
而今云知意这个能在甲等榜最前傲视群雄的人却要主动去领待用学士牌,到时必定惊得众人眼珠子落满地。
“惊动就惊动吧。大家最多觉得稀奇,议论一阵就淡忘了。至于之后我会因此吃到什么苦头,根本不会有人真的放在心上。我这么做不会损伤旁人的利益,还算腾出一个官缺,大家只会高兴,不是吗?”云知意反问。
霍奉卿认命地点点头,却沉声闷闷:“道理大致是对的。但你之后会因此吃什么苦头,有人会放在心上。”
云知意顿了顿,心尖一烫,猛地咬扁了口中蜜丸,低声嗔道:“别东拉西扯。”
“嗯,说钦使的事。你说,我听着呢。”
霍奉卿说这句话的语气浅而缓,闭目听来,竟有几分难得的温柔。
*****
事实上,云知意并非从家书中得知钦使之事的。
上辈子在这年官考后,她以总榜第二的身份应州丞府点选,直接登上左长史协官之位,不到两年就升任左长史,成了同届学子中无人可望其项背者。
她那时春风得意,当然不会想到随钦使去吃苦历练,也没有立刻明白承嘉帝向各州派出钦使的真正意图。
直到第二年秋,圣谕通令各州实行均田革新,她才有些回过味:钦使下各州,替百姓伸些鸡毛蒜皮的冤案、协助并强势推动官府处理几桩轰动街头巷尾的陈年疑难案,是为了替承嘉帝巩固民望,以确保之后的均田新政顺利推行。
这点玄妙,她上辈子就有所领悟。但当时她觉得这与自己没太大关系,并未放在心上。
可从年前槐陵焰火会后,她反复考虑这件事,将其中利弊权衡再三,确认自己跟着钦使走这趟,有百利而无一害。
云知意不能将事情对霍奉卿说得太实,只能含糊着讲:“我判断,此次钦使们不会是走马观花,势必拿出些真本事。跟在他们身后所能学到的东西,定是我最缺乏又最需要的。等走完这段从前没走的弯路,来年再回邺城,我必定能成为更好的云大人。”
她要看看京中朝堂上这些人精是如何在平衡各方的前提下,既不得罪人,又将事情办成。
看看他们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如何在最短时间内迅速吃透当地百姓的所思所需,再不动声色地因势利导。
这些经验与处事手段不会写在书本里,她付出一年的辛苦,即便只能学到皮毛也不亏。
“我明白了,”霍奉卿点点头,略垂眼眸,“前日是我失言,我道歉。”
云知意斜靠车壁,双手环在身前,冷眼笑望他:“呵呵,霍大公子这是道的哪门子歉?接着再冲我凶嘛。”
“当时没太明白你在气什么,想了一日两夜,有些懂了。我没问情由就说你胡闹,倒是我轻狂鲁莽。你应该是气这个?”他问。
霍奉卿这番反思还算诚恳到位,这让云知意剩下那点气也消散殆尽。
“没错。这一点让我很是气愤。若非明白你是出于好意,我当场就跟你翻脸了。”
云知意轻哼:“我俩观念常有不同,争论时大呼小叫很寻常,我从未介意。但你我平辈,且事情未必一定你对我错,你二话不问,开口就先居高临下斥责我‘胡闹’,实在是过分嚣张。”
“我下次不会了。”霍奉卿立即颔首受教,简直低眉顺目。
他是聪明人,对云知意也足够了解,有些话不必说穿。他很清楚,若不是云知意心里待他有所不同,不会冷静一日后再来与他把话说开。这时若他继续嘴硬,那他俩就真完了。
云知意看着他此刻“狗腿而不自知”的模样,咬住舌尖才没笑出来。
往后还是会有争吵吧?还是会起冲突的吧?
可或许是他俩对彼此都多了几分耐性与宽容,都在学着反省和退让,这种争吵与冲突竟就不像上辈子那般使人暴躁了。
双双静默稍顷,霍奉卿看了她一眼,又忍不住低声辩驳:“我虽话没说对,那也是因为……在意你啊。”
“哦,你在意我,为我好,就可以随便张口斥责我?没这道理。你当自己是我爹呢?”云知意毫不留情地送他一对白眼,顺手抓过身后的靠腰小锦垫去打他。
“霍奉卿,我怀疑是我近来对你过分亲切,导致你恃宠而骄!”
“倒不敢与言大人比肩。”见她神色已缓和许多,霍奉卿也渐退了连日的惴惴,整个人松弛许多。
他精准接住兜头砸来的小锦垫,顺势扣住她的手腕,眼神骄矜上瞟。“但哪里会恃宠而骄?你又没宠过。”
这不是云知意印象中的霍奉卿。上辈子的霍奉卿便是在求学时代,也从没狗得如此外显过!
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霍奉卿比当初那个总是冷漠脸与她作对、争吵的“死硬派霍大人”顺眼多了。
云知意笑瞪向被他握住的手腕:“你动手动脚的,是很想被乱棍打死吗?”
“怕你啊?”霍奉卿梗着脖子斜睨她,耳尖却悄悄泛红,“你这姑娘不是个好人,占了我便宜却不愿定下,谁知一年后回来还认不认账。”
口中抱怨的同时,他的手也慢慢滑下,最终将长指徐徐扣进她的指缝间,十指交握。
云知意并没有抗拒,只是笑眼弯弯道:“不必等一年后,我这坏人现在就不认账。你还能咬我不成?”
“你以为我不敢?”
霍奉卿扣住她的长指倏地收紧,猛地倾身趋近,左臂箍住她的腰背,直视她的目光灼灼似燃。
云知意微微后仰,莫名颤栗了一记,凶巴巴笑瞪他:“想什么美事呢?”
“问你要颗蜜丸吃罢了,”霍奉卿颊畔赧色渐浓,唇边却扬起促狭弧度,“抖什么?”
“谁抖了?笑话。”云知意拍了拍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故作镇定地从袖袋中取小竹筒给他,重重丢给他。
霍奉卿接过装着薄荷蜜丸的小竹筒,却没有松开怀抱。
他面上更红,看着她的目光也愈发深邃,似有所待,又似有所惧。“云知意,做人是不是该善始善终?”
云知意茫然点头:“所以?”
“所以,你还没将我‘驯’好。之后出外一年,可别在外面胡乱捡别的狗来‘驯’,”他哑声沉沉,“不然,我真会咬你的。”
就地吃干抹净,渣都不剩的那种咬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