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了。”
柏钧和脚步一顿。循声看去,顾贤正坐在茶桌前悠闲地烹茶。父卿在书房里等着自己是柏钧和没想到的,整过衣冠之后柏钧和走过去对顾贤施礼道:“请父卿安。”
“过来坐,尝尝为父烹制的庐山云雾茶,这可是刚刚到的贡品,说是今年第一茬采下来的,江州浔阳郡守巴巴地给太后送了过来。太后知道我喜欢喝茶,便直接赏给我了。”
双手接过顾贤递过来的茶杯,柏钧和坐下尝了一口:“这种好茶父卿留着喝就是,儿子不是父卿这般雅人,若是喝不出门道来岂不是糟蹋了好茶。”
“都是要娶媳妇的人了还这样油嘴滑舌,一点茶叶算什么,将来为父身后什么不是留给你的。”顾贤侧着头打量了儿子几番,“我儿如此英武俊朗,不知要迷死成都城里多少男女呢。”
顾贤调笑了儿子一句,柏钧和却半晌没接话,只垂眼端着小茶盅摩挲着。
“我知道你看不上付东楼。”
“父卿……”柏钧和猛地抬起头想说点什么,对上顾贤含笑的面容却是说不出来了。
“胡姬所出,不过是付泽凯外室养的野孩子,身份是很低。别说是配你,就是京城里的五品小官也未必愿意结这门亲事。”
“父卿,儿子军中,上到将领下到士兵,有多少人家里被胡人祸害过,有多少人家乡就在被史朝义占据长江北岸。如果付东楼只是出身微贱也就罢了,儿子可以不在乎这些,可他身上有胡人的血统啊,这让儿子如何在军中立威。”
碍着是在父卿面前,柏钧和只得压低了声音尽可能平静地表达自己的不满。可今天早上去巡营的时候那群当兵的可就没这么客气了,一个个阴阳怪调指桑骂槐的,就差当着他的面说脏话了。
顾贤放下茶杯,不疾不徐地安抚道:“为父是与你父王在战场上拼杀过的人,对这些军士不可谓不了解。军中立威凭的不是你娶了什么样的王卿,而是凭你的战功。自古这军中便是强者为王,你若只是因为这个便不愿意娶付东楼,那剩下的话就别说了,自己去把你这书房里的兵书抄一遍再来与我说话。”
“父卿……”柏钧和屈着指头揉了揉眉心,“我不求我将来的王卿能如父卿一般文武全才是我大楚的擎天玉柱,但至少也要能让我安心征战后顾无忧。我听说付东楼胸无点墨无一长材,如此之人怎配做与我共掌兵权的瑞王卿。再者他不是刚进宰相府就失忆了吗,无论他是身子孱弱也好,还是被人算计了也罢,都非良配。”
“这成都城里每日的流言蜚语还少吗?有几句是真的?”顾贤一哂,“儿子,我知你一直希望能有一个伴侣,就像我与你父王一样。可你须知,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得之汝幸失之汝命,太过急切反而失了方寸。便是如我与你父王就是好的么?你父王早早就去了,我此生便是未有与爱侣相守到老的福分。”
顾贤长叹一声,目光飘远,感慨道:“别说你还只是个王爷,即便是龙椅上的那位,也不能事事顺心如意,皇族人的婚姻,有几个是能凭自身喜恶决定的……”
柏钧和一时怔忡,知道自己是说到了顾贤的伤心处,沉了一会才忖度着问道:“您选他做瑞王卿,与国师脱不开关系吧。”
很多年没见到儿子如此孩子气了,顾贤不禁放软了口气:“不能说与国师无关,可这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又岂能只凭旁人三言两语就定了下来。”
“你是太后亲子,而皇上不过是太后的养子,因着是长子才得以继位。即便你被过继到瑞王府,朝中不放心的人仍是不少。你如今才加冠,朝中就有人密谋削你的兵权,为父若是为你从权贵中选一位才华出众的王卿,那些蚂蚁只怕是要一拥而上将你我父子啃得骨头不剩了。就因为付东楼是胡人,这才能让他们知道你无心皇位,因为大楚不可能出一位有胡人血统的皇后。更何况他是付泽凯的儿子,你娶了付东楼怎么也能让皇上和付泽凯膈应好一阵子。”
柏钧和沉默了,摩挲着拇指上水头上好的翡翠扳指神色格外平静。
“付东楼的母亲可不是个简单地舞姬,昔年唐宫之中与贵妃杨氏交情最好的人便是她了。如今我朝与北边都一心想得到的那样东西……”顾贤止住了话头,再次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清香的茶汤化作一股暖流畅游四肢百骸,舒服得让人犯懒。
柏钧和一惊,随即收敛了心神颔首应道:“儿子懂了。”
父子俩沉默了片刻,柏钧和又问道:“父卿,如若真有那一天,付东楼怎么办?”
“看人不能只用眼睛看,还要用心去看。以为父的眼力来看,那个付东楼绝不是传言中的粗鄙之人。要么是有人故意给他泼污水坏了他的名声,要么他或者他身后还有什么人所图不小。但让人糊涂的是,如果那孩子真是个有心计或是背后有人的,又怎会一入相府便被一个内宅妇人坑害了,天目藜芦的熏香虽没要他的命却让他失忆了,不知道这是不是另一场戏。”
顾贤说着挑唇一笑:“他若真是个没本事好拿捏的,到时候解决他还不是易如反掌;若是背后有人图谋什么,正巧引蛇出洞免得我们与付泽凯斗个两败俱伤让旁人做了黄雀;若是他有几分本事当得起瑞王卿的位子,只要不生外心,我瑞王府就是他的家。”
柏钧和未料到顾贤会如此作答,愣了片刻才站起身,对顾贤下拜叩首。
“既如此,儿子谨遵父命。”
“你就不问问为父为何如此抉择,是否知道了什么隐秘之事不与你说?”
“如果父卿觉得这事儿子该知道,儿子不问您也会说的。否则便没必要问。”柏钧和抬起头,黑亮深邃的眼眸中流露出纯纯的孺慕之情,“即便是在天家,儿子也从不会对您有半分疑心。”
“我顾贤有子如此,足慰平生。”将儿子拉起来,顾贤犹豫了下说道,“你记住,人要懂得敬天畏命,鬼神之事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对这世间万物时时保有一份敬意与仁德才是为君之道。”
“谨遵父卿教诲。”
顾贤将柏钧和面前茶盅里的凉茶倒掉,又斟了一盅热的,“还没告诉你,我已经让翟夕去宰相府了。付东楼把前尘往事都忘光了不要紧,但该学的规矩还是要学的。”
柏钧和在朝堂上素有冷面王的名声,整日里板着张脸。除了在皇帝柏钧昊面前外,见谁都不苟言笑,可顾贤的话却让柏钧和面皮抽搐哭笑不得。
“翟夕离经叛道的名声响彻朝野,父卿居然让他去教付东楼学规矩……”猛然间想到了什么,柏钧和猜道,“翟夕是国师的二弟子,付东楼也是国师的徒弟,说起来他们该是师兄弟了。父卿此举,莫不是试探翟夕,亦是试探国师?”
“孺子可教。”美玉一般俊逸的脸上满是奸诈地笑意,顾贤对儿子机敏的反应十分满意,“却也不全是如此。说起来,孤对孤的儿媳妇,真是十分期待啊。”
“风泱,去给我弄两样点心来。”
“是,小人这就去,少爷请稍候。”
风泱便是那天翟夕带来的人,付东楼以前的贴身小厮。
付东楼被接进宰相府的时候,原来他和他母亲院子里的人都被遣散了个干净。付东楼的生母秦瑶三年前就过世了,那院子里除去风泱不过还有一个丫鬟和一个粗使婆子,遣散起来还真没费什么。至于遣散的理由,大概是曲氏看他们不顺眼吧。
风泱原也不叫风泱,而是叫贵喜。付东楼一听就暗暗腹诽身体的原主人果真没文化,瞧这名字哪像是宰相公子的小厮,分明是暴发户家里的。寻思着以后自己身边绝对不会只有风泱一个人,付东楼便想了用“风花雪月雷雨星霜”为身边的人起名字,于是乎贵喜就变成了风泱,取“神州万里风泱泱”之意。
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翟夕听了这典故嘴角可没少抽——不愧是未来的瑞王卿身边的小厮,这名字可真是够大气,有档次!
目送着风泱离开,付东楼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寻思起来。
他原是不想留下风泱的,原因无他,自己是个冒牌货身边却留着正主的贴身小厮,这不是等着穿帮么。
可那日与付二的交锋也让付东楼意识到,在大宅门里讨生活身边没个可信的人是不行的。别说曲氏现在还没给付东楼配置小厮侍女,就算配了,难道还能放心用不成?那都是明面上的眼线,不给下绊子就不错了。
把风泱留在身边虽然有风险,但风泱毕竟是从小与原主一起长大的人,忠心是没话说的,与相府也没牵连,只凭这一点就比别处选来的人强得多。
再者,翟夕是王太卿特意找来,王太卿是一心要付东楼平平安安嫁到王府去的,不可能要付东楼的命,那么翟夕若是弄了个不可靠的人放到付东楼身边,那不是拆王府的台吗?
当日翟夕第一次上门付东楼就把翟夕的身份问了个明白,翟夕不仅是国师木炎的二徒弟,还是大楚的工部侍郎,而且还是个很特殊的工部侍郎——别的六部侍郎都是从三品,唯独翟夕是正三品,算是个殊荣。
即便如此,翟夕也是得罪不起瑞王府的。瑞王府的第一代瑞王也就是先王,乃是大楚开国皇帝柏焱的亲弟弟柏熠,柏熠文武全才,大楚江山几乎都是他打下来的,柏焱对这个弟弟宠爱有加,这个“安国瑞王”的爵位就是老百姓俗称的一字并肩王,掌着大楚一半的兵权。别说翟夕了,就是俗称宰相正式官职是中书令的付泽凯都不敢明着和瑞王府呛火。
把能考虑的因素已知的信息都考虑了一遍之后,付东楼才大胆收下了风泱。
几日下来他与风泱倒是处的不错,风泱也没说出什么“少爷你怎么和变了个人似的”之类的话。这却让付东楼起了疑心——前任到底真是个文盲还是有人故意造谣啊?总不能贴身小厮连自家主子认不认字看不看书都不知道吧。风泱越是对付东楼看书写字毫无异议付东楼就越纳闷,奈何付东楼自己心虚,也没敢问风泱什么,这个疑惑只能先搁置了。
要说风泱最让付东楼满意的地方,既不是勤快也不是听话,而是长得水灵。付东楼这具身体十六岁,风泱比付东楼略小,十三四的样子,白白嫩嫩的包子脸眉清目秀的让人看着就喜欢。
付东楼自己长相出挑自然希望身边人长得也不差,风泱那一掐一汪水的小嫩脸蛋可是让付东楼过足了瘾。偏生封建社会主奴尊卑严明,风泱脸蛋被捏也只能用幽怨的眼神控诉恶趣味的少爷不能还手,倒让付东楼愈发想欺负他了。
古代大户人家小姐出家陪嫁的丫鬟多是要给姑爷做通房侍妾的,付东楼想到自己要嫁个男人再结合风泱的长相……难道翟夕找了风泱回来还存了给王爷挑个小妾讨瑞王爷欢心的意思……
思及此处付东楼打了个冷颤,真是自己膈应自己,王太卿不是说了瑞王不能娶小么,说起来这真是这桩悲催的包办婚姻里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一夫一妻……
正胡思乱想呢,风泱回来了,点心没带回来,却带回一个巴掌印子,白皙的脸颊红彤彤一片让人看了就心疼。
“少爷……”
委委屈屈的声音一下子就把付东楼的火勾起来了——敢打老子身边的人,还是打脸,欺人太甚!
“这是怎么了,谁打的?”
见付东楼面沉如水,风泱慌了——他家少爷在相府里本就是举步维艰如履薄冰,自己做下人的挨打算什么,怎么能存了告状的心思给少爷找麻烦呢。
“少爷,是小人不当心摔的……”
“说实话!”付东楼嗓门一高吓得风泱哆嗦了一下。
“是……”
“风泱,这府里没人看得起我们,我们若是再不在意自己,那真是要被人踩到泥里去了。”
付东楼自小生活环境优渥,自己本事也不差,走到哪都有人捧着,何时受过这种气。来到古代这几天,宰相府的日子是衣食住行处处受制,他一个主子的吃穿用度甚至不比下人更遑论他身边的风泱了,付东楼这口气早就憋着了。
见自家少爷态度坚决,风泱才说道:“咱们院子里虽有小厨房,可夫人并没给安排厨子伺候。小人去大厨房给您端点心,厨房推说不到吃饭的时候不给预备着点心……”
“哦?点心本就是不到饭点的时候给主子们解闷吃的,谁还拿点心当正经饭菜不成?”柳眉一挑,付东楼竟是笑了笑,“即便不给,又为何打你,谁打的?”
“是……”风泱似是不愿意说,可付东楼那双水蓝的眸子那样不远不近地看着他,真真给人一种压迫感,“是夫人身边的李嬷嬷。”
原来是那个老虔婆,看来这扭脚扭腰的伤得还不够狠,她好得到快!
“李嬷嬷故意打破了灶上的汤煲赖在小人头上,说那汤是给夫人煲的,夫人正等着用呢,然后她就打了小人一耳光……”风泱摸摸自己还有些发烫的脸蛋,恨恨撇过头,“等李嬷嬷耍够威风离开之后,小人怕那个汤真的是夫人的,自己着了道却给少爷招了灾,就去打听了下,那个汤分明是李嬷嬷自己要的猪骨汤。”风泱想了想,还是没把李嬷嬷的腌臜话全说出来,生怕他家身体孱弱的少爷气坏了身子。
“宰相府的规矩真是好得很啊,主子没得吃小人却挺会保养的。”付东楼招招手让风泱走到身边仔细看了看他的脸,“你既然跟了少爷,打你的脸就是打少爷我的,少爷定会给你找回场子来,不过你要先忍忍,脸上的伤且不去管,等会少爷给你做一场好戏看。”
“小人全听少爷的。”
风泱握着拳头呲牙咧嘴的样子像是只小奶狗,很是可爱,付东楼忍不住捏了捏风泱没受伤的那半边脸,逗他道:“少爷的风泱长得这么可爱,那群老女人一定是嫉妒你皮肤嫩滑才下黑手的。”
“少爷……”风泱这次是真哭了,外人和少爷都欺负自己,还有没有活路啊。
“啧啧,这才几天啊,就学会玩小厮了,我说付东楼你学坏学的还挺快啊。早知道你这德性,我何必巴巴送风泱这么好的孩子回你身边来,直接去勾栏里买个清倌给你算了。”
嘴巴如此贱如此讨人嫌的,除了翟夕,不做第二人想。
“翟二傻,你进别人屋子从来不会敲门吗?规矩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说你有什么资格教我啊?”
若说付东楼平日里优雅如孔雀高贵如凤凰,那见到翟夕就是一只斗鸡,全身毛都炸起来了,扑闪着翅膀照着对方眼珠子死命啄。
“你才二傻!不过是比背书赢过我,你有什么好自豪的,书呆子一个!”
这付东楼什么脑子,旁人就算是过目不忘,也不是随便一翻一本书都能装进脑袋里的。翟夕至今也想不明白,那家伙是怎么用半柱香时间背下来一卷《唐会要》的,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天赋异禀,早知道的话谁会和他比这个啊。
就因为背书输给付东楼,国师大人的二弟子就多了“二傻”这么个称呼。自诩玉树临风的翟公子锥心泣血悲愤难当,可还是拦不住付东楼一口一个“翟二傻”。
付东楼的《唐会要》当然不是随手翻一遍就背下来的,只不过他记性好,十岁那年看过了就再没忘。穿越人士开挂什么的,古人你伤不起也要伤啊。
“你来的正好,我还真有事要找你。”
本来做好了付东楼还嘴的准备,翟夕预备了好几种对策,这下全没用上。不过付美人那如花的笑靥……怎么让人骨子里犯冷啊……
“你要干什么……我是良民,杀人放火我可不去。”翟夕没出息地缩了下脖子,双手抱胸,活像是付东楼要强他。
“那种事我也不干啊,最多就是劫点财。”付东楼眨巴眨巴眼睛两手一摊,甚是无辜。谁去强翟夕才是瞎了眼,一身破布加上鸡窝脑袋,脸蛋再好也让人没了兴致。
“劫财?”翟夕蹙眉,“打劫谁啊?”
宰相府的公子,未来的瑞王卿缺钱,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啊。好吧,付东楼空有那些头衔,缺钱也不是不可能……
“打劫我爹。”
“啊?!”
“我要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