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里,我几乎从不与人搭话,从不乘坐缆车,只是漫无目的地独自走着,走着……直到筋疲力尽,再也走不动为止。只有用身体的疲惫才能稍减内心的抑郁和愤懑、愁苦。几天以来,我从未刮过胡子,从未洗过衣服;强烈的阳光将我的脸色晒得黝黑;走在山间的无人地带,矿泉水和饼干也空空如也,只有烟是我全部的食粮。偶然在溪边照见自己的模样,那家伙已经邋遢得不像个人,更像是天地间流落的孤魂野鬼。那副尊容让人想起阿甘,我一直以来的偶像和同伴——我自己起的网名就叫“奔跑的阿甘”。可见落到今日田地,一切都是有预兆的。问题是,我花了太多的时间去思考人生该如何度过,人为什么会痛苦,怎样才能走向幸福。滑稽的是,最后我却将自己丢入了痛苦和不幸的渊薮!
我的脑子里“喀嚓”地一声响,突然懵懂地明白了一点儿阿甘,他为什么要不停地奔跑,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又从太平洋到大西洋……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在浩淼而又有限的人世间,此时此刻我却开始相信,的的确确存在着一些专属于神秘主义的模糊地带,需要我们去经历痛苦,用心领悟。
于是,我便起身继续走了起来,至于走向何处,走到哪里才是归宿,这些我全不清楚。既然什么也想不明白,干脆什么都不再想。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我是在从自己的生活中出走——不,也许是从别人所期望的生活中出走,平庸的生活。都市是片冰冷的海洋,生存于其中的每一个个体都是孤岛,我们不该、也不必划水为牢。
从黄山出来,我又去了宏村和西递。那是两座相距不远、保持着典型明清古建筑风格的村落。我选择在西递村住下,因为这里看起来更加宁静、安详,民风质朴。除了有些集体来此写生的美院学生不时发出的喧闹声之外,没有宏村那种嘈杂的工艺品市场,每天来此游览的旅行团也屈指可数。我投宿在小学的数学老师家,男主人姓胡。家里的两个女儿均已出嫁,只剩老两口住在这栋典雅而破旧、纯木结构的百年老屋里。累日的自疟,已令我憔悴不堪,内心的痛楚却终于稍减。把自己关在阁楼里闷头狠睡了两天,疲倦的感觉才渐渐褪去。农家生活简朴,每天的吃食无非是些糙米、腊肉、五加皮、笋尖、土鸡蛋之类,却全部是自家养殖,或者房东阿姨从附近的山里采摘回来的。都市人叫嚣和推崇的“绿色食品”,在这里随意可得。出乎意料的,我还结识了一位民间画家,梁建。他的画廊就位于村口,距离著名的西递牌坊只一百余米的距离。大概是因为年纪相仿的缘由,我和他一见如故,不知怎的就谈论起印象派和凡高、毕加索,以及马拉多纳、广告创意等等的话题——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球迷,曾在上海的一间4A公司做过美工。相谈既已投缘,并且由于彼此都是身在异乡的孤独客,于是对这间小小画廊的拜访,饮上一杯清茶,与主人海阔天空的聊天,便成为我每日必做的功课。
朝九晚五的日子从生活里彻底消失,我开始晨练,闻鸡即起。清晨在村旁的半山亭读书时,空气里充斥着青草和竹叶的气息。山下的雾霭中,整个西递仍在静谧地沉睡,村舍俨然,碧瓦青青,说不出的感动在心中流转。我蓦然省起,北京,或许正是最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之一。我想起在飞机上邂逅的那对香港朋友,他们仍在山区教书吗?
期间给朱丹寄了一回明信片,两张,一同寄出。上面分别印有莲花峰和西递牌坊的照片;背面写:一切平安,勿念。在我和这个女人之间,似乎更容易相互理解、相互怜悯,虽然从无真正深入的情感需索,比平常男女,却有着一种更为坚韧的守护之责。如果上天能安排我们早点相遇、相知,一切或许会成为另一番摸样。可惜的是,情感世界里没有这种如果存在。我还不曾从一段爱情的创痛中痊愈,甚至根本无从预期何时才能痊愈,没有资格幻想一个新的开始。更为关键的是,浮躁如我,真的能让一个女人幸福吗?现在我很怀疑。
我从溪口转乘巴士前往宁波,从大榭码头登船去往普陀山。我只是一心想去看看海,想要投入东海的怀抱。山的壮阔和平静的乡村生活,使我的寂寞病已经稍有好转,海则是另一味良药。现在,我完全凭着直觉而不是逻辑决定着方向,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在码头附近的网吧,我给那对香港朋友发了一个电子邮件——幸好还记得邮箱地址,告之近况并问是否可以前去任教。但愿能收到回信。
在普陀岛,我住进濒临码头的一个小渔村,家庭旅馆。每天沿着环岛公路独行,从不乘车。即使登佛顶山,也是从杳无人迹的后山步行而上。天海之间毒辣的日头,将皮肤灼得刺痛、蜕皮,那些身背香袋虔诚祷告和长跪礼佛的香客,现在我已很能理解。大半时间,我都一个人临崖打坐,一支接一支的吸烟,默默地听海。那些翱翔于海上的沙鸥,不时发出凄厉的鸣响,又被滚滚的涛声吞没。在远离世俗的空冥中,惟有这阵阵天籁,在我的世界里波荡起伏。绝望和空虚的感觉交相更替,时而还会跳出来,攫住我,令我浑身虚脱般,陷入一种深深的沮丧。我不知道自己今后是否还有能力去热爱什么,热爱某个人。如果爱或者说属于人类的情感注定将随风而逝,那么诞生出这微渺的躯壳,又所为何来?佛说:五百年的回眸,只为与你今生的擦肩而过。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有岸。
去了一次千步沙,下了一次海。与桐姐同游一年之后,再度踏上这片沙滩。故地重游,我又遇到上次见过的那个渔民,他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了。在最远的浮球下呆了一个小时,东海的色彩依旧那么幽蓝,沙滩似乎比海平面更加低陷。然而物是人非,我已深陷无边的孤寂之地,再也无枝可栖。我没再进普济寺,怕勾起与桐姐的回忆与歉疚。爱虽已随时光流逝,心底却留下了久久难以愈合的空洞,不易察觉。
每天去网吧,一周之后,终于收到香港朋友回复的邮件。他们很欢迎我前去任教,而且学校刚好有个语文教员休产假。只是山区的生活条件艰苦,交通不便,在都市生活久的人,不知是否能够习惯。末尾附有详细的路线说明。
我立即打点行装动身前往广西。在我卑微的有生之涯,从未产生过治国济世的高尚理想,只一味妄想独善着其身。现在,当青春的迷雾渐渐散尽,而我已人近中年。浮华都市固已不愿回返,而且由于我发现自己已经再也停不下前行的脚步。当流浪成为一种习惯,一旦停下来,那寂寥那破灭便赶上来,教我难过。该是做些力所能及、让自己感到活着还有点儿价值的事了。
途经桂林,发了明信片给朱丹告知自己的决定,此一去不知何时方能再见。转乘长途车一路东行。公路旁,一条碧溪清清亮亮的蜿蜒相随,直达数小时之久。对岸生长着茂盛的甘蔗林,青山如黛,曲线柔媚,像一幅山水画卷。乘客们大都操拗舌难懂的方言,像是广东白话,也或许是客家话。个中差别,对我这个自幼便生长于中原的北佬来说,当然难以分辨。一路无言,过荔水、石湾、三塘等地,便到了长途巴士的终点站八步——一个四周皆山的小小市镇。再换乘一辆破旧的中巴,向北而上,不一会儿便进入了山区高地。盘山公路狭窄、险峻,中巴行驶得缓慢小心。山坳里,山谷间,处处密布钻天的竹海,漫无涯际。如此粗壮高大的毛竹,我还是平生仅见。
到达此行的终点蓉塘时,天色已经傍黑了。十几个小时的旅途颠簸,令人疲倦不堪,然而一个意想不到的景像却教我欣喜至极:夕阳西沉,在绿色的甘蔗林顶端洒下橘红色的余晖。广袤的水田尽处,一片片农舍杂陈。那一道道破落、剥离的泥墙,在斜阳的映照下,闪烁着悦目的光芒。看到了,看到了,我久违的友人——伟伦和沛雯,他们正和一群孩子在站台上翘首期盼着。一群衣衫褴褛、气色红润的孩子。他们是在迎接着我吗?
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该怎样讲述这段艰苦的、内心里却每日每夜都充满了愉悦心情的山乡生活。每每想起,它似乎都是游离于我生活之外的、一段乌托邦似的幸福时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的,那正是田园生活所能带给人的最真实的感受——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真实的不能更真实,自然的不能再自然。每一幅景像,每一副笑脸,都纯真无邪。一切的一切,都绝无矫饰。就这样,我这个来自浮华都市的无行浪子,竟摇身成了蓉塘小学的一名语文教员。村子里的青壮年大都在广东打工,老人和小孩构成居民的主体。学校里的学生不多,一个年级就是一个班级,每班大约三十几人。至于老师,除了伟伦和沛雯,便只有那位待产休假的语文教师;校长由村支部书记兼任,他是不用上课的。于是,我同时兼了几个年级的语文课。伟伦教数学——他以前可是香港it业界的精英。沛雯带外语和音乐。学校里崭新的钢琴和手风琴,都是他们自己解囊添置的。在这片与世隔绝的深山中,校舍简陋,学生们大都生于贫困之家,却使用着与大城市小学同步的教材。沛雯还组织了一个唱诗班——她可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学校,因了他们的到来,而变得有声有色。我自告奋勇担负起了体育老师的职责,带领孩子们将坑洼不平的操场改造成平整的足球场。至于足球、篮球、跳绳、羽毛球拍等用具,我专程跑了一趟桂林购置。
清新澄净的空气,忙碌而充实的生活,和谐的人际关系,现在成为我生活的主要内容。告别了卡拉ok和夜总会,绝无摩天大厦、三环路和沙尘暴、汽车尾气,每天每天面对着孩子们天真的笑脸,内心的充实感和满足感,都是从未有过的。于我而言,北京,渐渐地变成遥远的记忆。那些美丽的女子,美丽的回忆,也渐渐褪去了感伤的色调。我爱你们,是的,我曾经爱过;那些真挚的付出,换回的那些甜蜜的记忆,都已深深地铭刻于过去的人生,滋润我干涸的心田,教我不再浮躁而心境平和。爱情死亡之后,人分三种:愚者多怨,仁者不言,智者不记。原来,自己曾经是那么的愚蠢!而此刻,当我真正放弃了那些曾困扰自己的执着私欲——虽然只是小小的一部分——才真正明白,原来快乐竟可以如此简单!躺在土坯房内清凉的竹床上,望着窗外的山影月色,“三十以后,我要开始脚踏实地的生活,”我默默地想。
我不再给朱丹发明信片,而开始写信,告诉她这里的生活。备课之外的时间,我又重新拣起读书的习惯。我开始精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看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这在以往是几乎不可想象的。至于《百年孤独》,我反复看了三遍,并绘出完整的家族谱系。爱情的炼狱和痛苦,终于将我锻造成了一个崭新的人;而对过往人生的痛悔和感悟,却令我总是欣喜着、快乐着,如一只自由飞翔的小鸟。那快乐每天都鼓舞着我,令我有不得不倾吐的感觉。很自然的,我便重又开始了小说的写作,内心平静的,全无功利之想。每个礼拜,都会收到朱丹的来信,告诉我朋友们的近况,要我保重身体。那段时间,她是我和北京还保持着某种联系的惟一纽带。
冬天和春天不知不觉地悄然而逝,我在此山中,不辨寒暑……
时光荏苒,转眼间一个学期又将过去了。一天,我正光着膀子和孩子们热火朝天地踢着足球,蓦然看见在操场的另一边,有个莲花般的女人正笑吟吟地望着我……那竟然是朱丹!朱丹已辞去了4A公司的工作,正筹备开一间自己的工作室。这次是来桂林旅游,所以顺道前来看望我——她自己是这样说的。“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晚上躺在我的竹篾床上时,我们又像以前那样紧紧相拥,却比以往更深刻地了解着自己,感受着对方。她将脸深深地埋进我的胸膛,“至少,那里还有我!”
我同意了。一是因为此间的事情已了,期末考试行将结束,原先的语文老师即将回来;二是伟伦和沛雯也即将结束志愿者的生活,返回香港了。令人欣慰的是,经过两年艰苦的磨练,沛雯的身体竟奇迹般发生了好转的迹像!还有就是,我的小说已大体完成,却始终未能收尾。我暗地觉得:自己只能在这个故事的开始之地,才能找到一个真正的结局。
爱情像个洋葱头_爱情像个洋葱头全文免费阅读_第十八章(下)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