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选择广告作为自己的职业,完全是出于偶然。大概是一九九六年的夏天,我从北京市粮食局下属的一个战备库辞职出来,在社会上无所事事地晃荡了一阵子,还不清楚自己这辈子到底想干点儿什么,以后该去向何处。那年我25岁,年轻的心中还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毫无来由地轻信着李太白的一句格言: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那绝对是一个无德酒鬼的醉后胡言,可惜我是很久以后才渐渐明白这一点的。
我在一家当时很有名气的人寿保险公司混了两个月。公司对我们这批新人进行了相当正规的职业培训,培训讲师是几个从宝岛台湾请过来的“销售专家”和“谈判专家”。具体教过一些什么课业名目我早就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们一个个都特别能侃,讲起话来像弹棉花似的,一套接着一套。
台湾老师都特别善于运用理论教条结合实际“案例”的教学方法,以证明自己的所言非虚。我记得其中有位女士曾经很形象地告诉我们,通过贩卖“保险”,她已经成功到了点菜时根本不需要看菜单右侧的程度。换成我所习惯的话语模式来理解,也就是说,她已经混到了只要馋什么就敢吃什么的牛逼状态了。说这话时,她脸上流露出的那种自得和轻蔑我至今记忆犹新——几乎每堂课她都会强调一遍这个。
还有就是,在如何劝说那些对保险这种新玩意持顽固不信任态度的客户时,老师们教给我们一个颇有哲学意味的说法:给一千个人每人发把手枪,其中只有十七把枪里面有子弹;“1、2、3,”大家一起扣扳机——必然有十七个倒霉蛋会死掉。设论在于,在没扣扳机之前,你知道死的不会是自己吗?结论自然是:如果你幸而买了保险,保险公司就会赔笔钱给你,那么你自然就死得其所、重于泰山了。
接着我们就亮出一个潜在的、重要的前提条件:我们所要推销的“重大疾病保险”里所列举的几种疾病,在中国的发病率恰好是17‰。
这个说法很能唬人,不是吗?诸如此类的谈判技巧当时学了很多,令我们这批大陆“土老冒”每天都有茅塞顿开之感。总之,在如何与陌生客户搭讪、遇到拒绝如何处理、以及乘胜追击促进签单等方面,都进行了一番系统的训练。
随后就是每天的“朝会”和“晚会”。公司规定销售人员必须每天早上八点到公司集中,通报头一天各组和个人的销售业绩;每天都会评选出一位销售状元,上台介绍自己的“展业”心得;最后大家齐声高呼激励口号,并玩一次“爱的鼓励”的鼓噪。接着便各自散开,出去开创自己的美好人生了。
我一直是个懒惰的家伙,对这种流于表面形式的“早请示”和“晚汇报”自然深恶痛绝,在滥竽充数地振臂高呼了几次之后,就再也不肯起早了。幸好有个姓吴的副总——他是个超级球迷,当时正在计划组织一支足球队,准备参加上级公司举办的足球比赛。我被选中了,并且在一场训练比赛中表现不俗。在副总的特殊关照下,我才得以暂时保全了这份好不容易混到手的工作。
同事们每天都兴高采烈地出去“扫街”,——注意,这个“扫”不是“扫地”,而是“扫荡”。意思就是去那些商贩云集的商业街,挨家挨户地向那些个体户介绍和推销各种人寿保险产品,包括养老保险、人身意外保险、重大疾病保险等等,并耐心解答他们提出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还有两个与我同期的女孩别出心裁,专门趁幼儿园下学时去那里,向那些等着接孩子的家长们推销公司的最新产品——幼儿险。她们的收获好像还不小,那种产品虽然价格较低,但胜在北京的孩子多;而且,把钱花在孩子身上至少不容易引起夫妻不和。
我固然业绩糟糕,两个月下来只做成了一单生意,却不巧成了那天的销售“状元”。有个经常和我一起踢球的朋友,他老爸是一家中型广告公司的老板,对社会上出现的各种新产品一向都很有兴趣。那家公司当时恰巧刚接了一笔大生意,大概赚了不少钱。所以我还没来得及将从台湾老师那里学来的销售技巧施展个一招半式,朋友的父亲便很痛快地签了单,给全公司所有员工都买了一份人寿保险。我记得支票总额是三万多元,知道我的提成有多少吗?差不多一万块。一万块呀!这在当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由此也可见得国内早期人寿保险业的利润之高,绝对令人眼热。
我压根没想去接受第二天早上众人的顶礼膜拜——因为我拿到那笔提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向主管辞职。抱着自己的东西穿过楼道时,几个其他组的销售员还不无羡慕地对着我的后背指指戳戳呢!
这是我踏上职业道路以来所取得的第一次重大胜利,我当然有理由自鸣得意了,即使我已断然决定放弃。不好意思,那时候我还不太懂,其实这也是一种浅薄的虚荣心所致。
至于那座战备粮库,则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很搞笑的是,我一个会计专业的本科毕业生竟然被派去管理粮仓——两座各有五六百平米的大仓房,里面是堆积如山的稻麦和高粱。在我的《出入库记录簿》上,错误自然花样百出。比如“麦子”这一栏,就从来都不分什么大麦、小麦、花麦和燕麦。
唯一一幅充满“诗意”的图景是:从几十吨正摊开散热的米山之上,我那位平素最爱讲荤段子的师傅和一个“扫片儿”的大姐**裸地抱在一起打滚撒欢儿。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米山上想必很凉快。
正是在朋友老爸的公司里,我看到一本薄薄的小书——《一个广告人的自白》。作者是个美国人,名叫大卫·;奥格威。后来我才知道他竟被称为“现代广告之父”。
那绝对是一本很有趣的书,它让我对广告这个职业第一次有了一些真正了解。对我那颗对社会、对人生种种仍懵懂好奇的心灵来说,它不啻为一次重大启蒙,向我打开了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门缝。
那个名叫奥格威、性格古怪的外国老头,似乎在用他自己的经历告诉我:你根本用不着那么一本正经、严肃认真,只要有一颗好奇心就够了。他早年被牛津大学开除,后来去美国混迹,做过摘棉花的农夫、产品推销员,还做过厨师。书里有段内容就讲述了他如何将两只烤熟的苹果塞进一个派里的窍门,那使一个老太太认定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厨师。
后来奥格威成了一名广告撰稿人,写出了很多伟大的广告创意。再后来,他自己开了一间广告公司,名字就叫“奥美”。关于广告,奥格威留下了很多名言。比如这句,“一个没有大创意的广告,就像锦衣夜行,难以为人称道。”还有一句也大大有名,“不做总统,就做广告人!”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文笔还不错,而且什么都没有,却恰好有一颗好奇心,于是便打定主意要做一个“广告撰稿人”——国内很少这么叫,而是习惯称为“广告文案”或是“广告创意人员”。
就这样,我在第一家肯招募自己的广告公司里一做就是五年。可以说,我学到了不少东西,并且让自己变成了一名真正的“广告人”。
我的运气相当不错,因为供职的那间广告公司服务于几家国内最有名的超级客户,所以有机会经常满世界飞来飞去——与企业营销主管进行沟通、年度广告提案,或是对全国范围的市场进行调研。在创意方面,我得以接触了一些娱乐界人士——大大小小的歌星、影星,以及他们的经纪人。请他们出任广告代言人,拍广告片,以及后期制作等工作。
在这样一个极端崇拜潮流时尚的行业里,压力总是无处不在。为了缓解那些焦虑,我也学会了一些醉生梦死的招数。总之,我从一只大惊小怪的“菜鸟”,慢慢变成了一杆处乱不惊的“老枪”。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广告从业者都是些装束怪异、自以为是的傲慢家伙,其实不然,他们活得可能比你还要委屈。他们自认的bigidea经常遭到被“蹂躏”和“枪毙”的厄运,遭到那些刻薄客户的训斥更是家常便饭。我就曾经听一个很能干的创意总监无奈地哀叹:“与其被客户强奸,不如顺奸!”
当然,他指的是创意和思想,而非**。意思是说别总想着花费唇舌气力去说服客户,不妨遵照他们的意思行事。这样既能满足客户低劣的创作**,也能让自己赚到点钱。
另一个有趣的提法说:夜半三更三种人,嫖客、妓女、广告人。这一是指广告人都习惯晚睡,喜欢于夜阑人静之时绞尽脑汁思考创意;第二层意思则暗指以上几种人虽然身份有别,在本质上却有相通之处。我的理解或许不无偏激。
现在,我终于也做到了那个位置上。那意味着,我不能再关起门来自顾闭门造车、奇思妙想,而必须像半个生意人那样出去找客户“肉搏”。
从3月中旬开始到3月底,我和刘中华一起去南方转了一圈,参加一个由北京的一群“著名策划人”发起和组织的“营销研讨会”。他们与当地的一些媒体合作,联合邀请当地的企业家——其中大多数是民营企业和乡镇企业,在会上热烈讨论如何解决中小企业发展的瓶颈问题。
这些所谓的“著名策划人”都很善于发表煽动性极强的演说,但一旦内容涉及到较深层次的实质性问题,言辞往往就变得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幸而他们是些性格坚强的家伙,始终都能保持面无愧色。他们的口才也的确高明,绕三两下圈子便轻而易举地把话题引回自己所熟悉的事务上去了。
令我感到大为诧异的是,那些成功的企业家竟对他们破绽百出的大话频频赞许。
但在我这个自诩从大公司出来、一贯奉欧美行销理论为圭臬的家伙看来,他们都属于剑走偏锋的“邪魔外道”,都有自己的三板斧或三脚猫,却难堪大任。其中有个最为活跃、最牛逼哄哄的人物姓程——鉴于个人**的原因,在此我不方便公开他的名字。几年前,媒体就对其冠以“点子大王”的荣誉称号,在这次“巡回演出”中,他又拍着脑门即兴想出了不少令人匪夷所思的“金点子”——
譬如他给一家电脑厂商出的点子:为了节省广告费,程老兄叫他们雇一百辆三轮车,车上装满自己品牌的电脑箱满世界转悠。这样就既节省了经费,又能制造出该品牌电脑热销的假相。还有一个点子更令人叫绝:为了让消费者相信某品牌涂料环保无毒的卖点,他竟让企业老板拍一幅自己幸福地喝下那种涂料的照片制成广告路牌!
总之,这些人压根不管什么循序渐进、集腋成裘,也不管那些主意导致的利弊危害,但求一夜成名!然后他们就各自找准目标,在会后巧舌如簧地为自己拉客户、谈买卖。
在和这帮家伙打过一番交道之后,我确信他们的确是一群很聪明的人,只是为了达到目的而太过厚颜无耻、不择手段罢了。这也难怪,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作为著名的“后十大策划人”之一,刘中华自然每次都忝坐在主席台上。他绝对是这群人当中最口笨舌拙的一个,幸好倒也没闹出过什么大笑话。几乎每天晚上,那些求贤若渴的民营企业家都对我们这帮“营销专家”盛情款待。一次多喝了点“马尿”回到酒店后,刘中华竟以主子的口吻语重心长地教导我说:“小赵,你也得学着点儿呀!在这个世界上,要想成功就得会装才行!”
必须承认,一路上刘老板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满口“整合营销”和“市场同质化趋势”,像极了一个言必“仁义道德”的腐儒。他几乎每次都要重复讲一遍vi的发展简史,在这方面他倒是做足了功课,背得滚瓜烂熟。但我敢肯定,对于从自己嘴里如数家珍般溜出来的那些洋名词,他自己怕也只是一知半解。好在中国人一贯有迷信权威的好习惯,既然媒体都尊崇这些人为“杰出”,自然对此不加怀疑。只有一两次,有人在会上提出过置疑,这时刘专家就会眨巴着一双扑朔迷离的小眼睛望向我——这就是他带我“南巡”的最大便利。
我们着实搞出了一些“名堂”:在合肥,一家酒厂请我们列席参加董事会议,听取工作报告,并以“专家”的身份进行“企业诊断”;在宁波,是几家乡镇办的服装企业;在钱塘,和一家生产杀虫剂的老牌厂商谈好几种产品的包装设计问题。
刘中华装得很像,每次和对方云山雾罩地侃上一大通之后,就图穷匕现开始谈双方的合作问题。他是个地道的生意人,深谙只有赚到钱才是真理的道理。我则惟恐对不起人家抬举的“专家”之名,每晚都忙着临时抱佛脚——翻阅那些营销理论的专业书籍,好在第二天的研讨中现学现卖。可说实话,每天早晨睁开眼的第一个念头几乎都是:今天可千万别让哥们当场“现了”!
一路走走停停,日子虽然过得滑稽荒唐,倒也充实无比。
不得不承认,对我这个经历一贯乱七八糟的家伙,上帝似乎总是乐于安排比一般人更多的偶然性,——在从上海飞往福州的波音747上,我竟和一个老熟人不期而遇!踏入飞机的第一眼我就看到了她,她正惬意地仰靠在飞机前部宽大、舒适的商务舱座椅里。我手里的机票是普通舱位。
李爽无法置信地张大了眼睛和嘴巴望着我,好像撞见了鬼。紧挨她身旁坐着一位看起来相当精明、干练的男人,大概四十岁左右,一身“gi”西装笔挺。我没和她打招呼,毫不犹豫地拨开挡在前面的人,径直挤进了普通舱。
和我同排坐的是一对来自香港的夫妇。他们的性格都很随和,由于年纪相仿,而且谈吐也不像一般的港台来客那样动辄谈钱,于是我们自然而然地便攀谈起来。男的叫于伟伦,女的叫童沛雯。他们是来大陆旅游的,已经在北方和长江下游转了一大圈,这次到福州和厦门是最后一站。
不知怎的,后来我们的话题竟扯到人生和希望这上面来。童沛雯告诉我说他们已经联系好了一所广西山区的希望小学,随后就会过去那边志愿教书一年。这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便详细地向他们询问起具体的细节来。于伟伦悄悄告诉我:半年前沛雯被查出患了癌症,最多还能活两三年。所以他们决定放弃工作,去做一些以前一直想做、却没机会做的事情。
这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心理距离,让我倍感亲切。从他们平和的语气和神情中,我看不出丝毫的感伤,反倒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羡慕的快乐,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和愉悦。和相爱的人一起走完人生的最后历程,我想像不出那会是怎样一种心境,因为我自己很可能一生都没有机会去体验。对于这两个真心相爱的人来说,**和名利想必早已经是真正的身外之物了!想到这些,我虽然表面平静,内心却感到由衷的钦佩与震撼。
要咖啡时,空姐走过来问我是否是赵先生。我说是,她便递给我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写着:无论你如何看我,都希望能和你好好谈一次。后面是一个福州的手机号码。
下飞机时,我和两位一见如故的香港朋友依依惜别,互留了e-mail地址和电话号码。我说如果有机会也许会去广西看望他们,没准还能一起教教书呢。伟伦和沛雯都笑得很开心。刘中华追上来问我那两个“港怂”是干什么的,我促狭说是李嘉诚的儿子和媳妇,他竟目瞪口呆地琢磨了半天。
在福州,我们拜访了一家茶叶厂商,他们专门生产福建省特产的“铁观音”。品牌名字很普通,叫“白云”;包装设计也显得相当粗糙和土气。总之,是那种自身毫无特色、放在卖场里绝不会引人注意的商品。和所有企业主一样,老板也认为自己的茶叶品质非同一般,所以希望能将产品打入北京,进而再拓展到华北市场。他带我们参观了茶叶加工厂,那更像是一个大作坊,里面有一群农村妇女正赤手在大铁锅里拨搅着嫩绿的新茶。因为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我便掏出数码相机拍了很多照片。这一来倒使得茶老板对我的专业态度顿生好感,便耐心地给我细致讲解了一番炒茶的诀窍。因为谈得很投机,他显然把“明堂”理解成了一家大型的、很有实力的广告公司,竟主动提及可以由“明堂”代理他们全部广告业务的可能性,包括品牌命名、包装设计,甚至是户外广告的发布。
最后,刘中华决定多留两天,希望可以直接签订合作意向书。这已经是我们计划行程的最后一站。
第二天我一大早便醒了过来。窗外是个嫩阴天,团云朵朵像蘑菇一样堆积在对面的楼顶。因为昨晚和茶老板吃饭时喝了不少酒,刘中华此时还在呼呼大睡。他的睡相龌龊之至,伛偻着身子像头臃肿的虾米,涎水从他的嘴角流出来,将洁白的枕头濡湿了一大片。
北方此时虽然仍未出冬季,但南国的春天已经翩翩降临。我起床穿衣,在酒店的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然后去餐厅吃早点。服务生向我推荐福州特产的一种叫作“燕皮”的馄饨。与北方的馄饨不同,它是用猪皮捣成浆水晾干后再加工成皮子裹馅儿,煮好后呈诱人的半透明状。我一连吃了两碗,味道果然鲜美异常。
我们下榻之处叫“外贸中心大酒店”,这是一家五星级酒店,服务优良,价格自然不菲。但所有花销都是客户买单,这也是装成“营销专家”的实惠之一。吃罢饭,我坐在大堂里百无聊赖地吸了几支烟,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和李爽见上一面为好。这一方面是因为我自己对此事不无好奇,很想听听她有何种解释;另一方面,这件事并非与我完全无关,——老莫算是我的至交好友,就当替他讨个说法吧。至少,总不至于带来什么害处。
那张纸条就带在身上,于是我给李爽拨了电话。手机竟然开着,她听到我的声音后一点也没觉得奇怪。我们约好上午可以见面聊聊,她问我住哪里,我告之酒店的名字。李爽说二十分钟后到酒店门口接我。
站在酒店门口还没抽完第二支烟,一辆乳白色的“凌志400”便停到我面前,李爽从驾驶座上露出头来。上车后,我问李爽去哪里,她想了想歪头说:“你是第一次来福州吧?带你去个好地方。”
几个月不见,李爽的脸庞比以前清减了些许,这也许是南方炎热气候的效果。福建人很少有胖子,一个个都枯瘦如柴好像烟鬼。
李爽驱车向东郊驶去,沿着闽江北岸的江滨大道跑了不到二十分钟,来到一座岩秀谷幽、苍翠欲滴的大山之前。“凌志400”上到盘山公路,以三十迈的速度行驶了十分钟后,在公路尽处看到一个停车场。李爽将车开了进去,缓缓停稳。
我看到停车场的对面有一座汉白玉山门,上面镌刻着四个烫金大字:石鼓名山。山门之上,一条石径曲曲折折地向上蜿蜒伸展,一直没入翠绿的林海尽头。我抬头极目望去,山的最高峰在右上方,那里耸立着一块巨石,其形如鼓。
“这里就是被誉为‘八闽二绝’之一的鼓山,”李爽走过来笑了笑说,“每个周末我都会来这儿爬爬山。本地人有一句话说‘不上鼓山就等于没来过福州’——走吧,咱们边走边说。”
穿过山门,我们并肩向前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石径两旁的草木渐深,樟榕和古松遍布,林壑幽美。
“老莫他——”李爽放慢了脚步,轻声问道,“最近好吗?”
“看起来——”我沉吟了一下,回答说,“还好吧。我只见过他一次,老莫拉着我们陪他玩了半宿‘碟仙’。”
“是吗?”她有些惊讶似地苦笑了一下,“没想到他还在玩那个——我们以前经常一起玩的。”这时我们经过一个凉亭,李爽停下脚步坐到石栏上望着我,幽幽地补充说:“那还是我教他的呢。”
我不无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恰好与李爽的目光在空中撞在一处。她脸上蓦地一红,慌乱地将头掉向一旁,呆呆地望着远处峥嵘的山崖。我掏出烟来点着一支,狠狠吸了几口。过了片刻,李爽似乎重又鼓起勇气似地转过头来,目光坚决地望住我。“赵乔,你心里一定在想我是个很贱的女人。我知道,你和老莫是好朋友——”
“李爽,”我粗声戾气地打断了她,“这跟我和老莫是不是好朋友没有任何关系。你们之间的事我所知不多。而且,那也与我无关!既然你希望我来此见面,我想你一定是有话想说,说明那件事你现在还放不下。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好了,不必在乎我怎么想、怎么看你。归根结底,那终究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不管谁是谁非,那毕竟也谈不上是犯罪。”我一口气说了这一大通,她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我想自己的语气也许太过激烈了,所以便刹住话头,狠吸了一口烟,慢慢地调整情绪。
“如果不是我们这次偶然遇到,那么就不会有这次见面,我也就不会和你来爬这座鼓山了。”我稍稍缓和了语气。“这也许就是天意——所以,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好了,我信或不信都不重要。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倾诉对象,一个心理医生,一个牧师,即使是一个垃圾桶也没关系。不过,有一点你无法否认,在这件事情上,受到伤害的是老莫!”
李爽缓缓地点了下头。“我知道,”她喃喃说道,“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老莫,是我背叛了他。”
我不禁冷冷哼了一声。“在人类的情感世界里,背叛这种事情怕是每天都会发生成千上万次。你不必自责,至少今天你是不必自责的——我们之间没什么交情,对于你这个人,我所知不多也兴趣不大。既然因为以前的一点渊源,你愿意找我聊聊,那么我相信在某些方面,你愿意是真诚的。”
“谢谢你,”她似乎为我最后那句话震动了一下,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二哥。有些话我必须把它们倒出来,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感觉好受一些。能遇到你,我也相信那是天意。我想,在我和老莫都认识的人中,你也许就是那个最适合的人。”她抬头注视着我的眼睛,眸子里竟闪烁着异样的神采。我认可地慢慢点了下头。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希望能和你谈这么一次。如果这次错过了,也许以后就再没机会了。”
“那么,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在这儿?”李爽释然地冲我笑笑,神色渐渐恢复了平静。“我们还是到上面再谈吧,——可能会说很久呢。”
“好,那走吧。”我说着,起身跨步出了凉亭。
十几分钟后,我们绕过涌泉寺,又经过了一座“松亭”,山势渐渐开阔起来。也许是因为时间还早,山道上不见几个游人,一些不知名的飞鸟在林中发出清脆的啼唤,淙淙的山泉之声从岩壁间传来。山中的云气和雾气缥缈徘徊,如同仙境,气压却低得令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汗水已将衬衫浸透了一大片。
大概是已经适应了这里的天气,李爽此时却显得颇有点兴致勃勃的。“你看,”她指着前方的一块悬崖让我看去,岚烟之间,黛青色的崖石上刻着几个遒劲的大字:苦海无边。我心念一动,不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怎么,”李爽扬了扬眉毛,挑衅似地笑说,“这就爬不动了?记得排《四季爱情》那会儿大家一起踢球时,你可是跑得最欢的呵!”
“可能是好久都不运动的原因吧,”我气喘吁吁地说道,“还真有点累了。”
“哈哈,”她爽朗地大声笑道,“我刚来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加把劲,一会儿就好了。到了上面,我保证你不会失望的。”
又艰难攀登了大约十五分钟,沿着“之”字形的石阶古道,过了喝水岩、龙头泉、石门和白云亭,我们终于来到峰顶那块如鼓状的巨石之下。峰顶的空气清新畅快,山风裹挟着樟榕的浓浓气息,将我的疲惫感一扫而空。时间已是上午九点,阳光从我们斜上方的云团里倾泄而下。喘息稍定,我靠在巨石上点着了一支烟。“二哥,”李爽微笑着用眼神示意了我一下,循着她目光所指,我转头望去。笼罩着对面悬崖的缥缈云雾,在刹那间被阳光驱散,破成碎片。一幅巨大的摩崖石刻显露出来,几个萧疏淡逸的大字写着:回头是岸。
我不禁踌躇地向四下极目眺望,此时正晴空景明、万象呈露:云雾深处,悬崖峭壁峥嵘奇特、古树参天;透过云雾,可以看到山脚下蜿蜒奔流的闽江,一座利剑般的大桥骑江而过,从那边过去就是有两千年悠久历史的榕城福州。此情此景,令我胸怀一阵激荡。
“二哥,”李爽突然开口说道,“你觉得我漂亮吗?”
我上下打量着李爽,不知她何以会提出这个问题。她的身姿仍丰盈如前,圆润而妩媚的脸上,此时却显得有些幽怨。我沉吟地点了点头,“这个我说不好——可能是因为你并非我喜欢的那种女孩儿吧。从绝对的意义上来说,肯定不能说不漂亮,好像也不能算很漂亮吧?”
“绝对的意义?”李爽脸上升起不无嘲弄的笑意。“在一般人看来,我可能还算得上漂亮。但从事演员这个职业,我知道自己绝对谈不上漂亮,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
“哦。”这是个坦诚的说法,我只能由衷地点头。
“每个女人,无论她是漂亮还是普通,也无论她聪明还是平庸,早早晚晚都会被某一个男人带到某一个地方去。”她接下来的话有些莫名玄奥,我吸了一口烟,静待下文。“那个地方,也许是她们原本就设计好和憧憬过的,也许根本大相径庭。”
“我爱老莫,这一点我从来都不怀疑。”李爽坦然地继续说道。“如果我不是一个学表演的、自己还有些野心的女孩,也许我会因为拥有这份爱就很满足。老莫是个好人,有他自己的理想,而且不无才华。也许——我们算是很相爱,否则我也不可能这么难过。可惜的是,我却不是那种容易满足的女人,我心里还有其他一些念头,而老莫——他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她咽了一口唾沫,有些艰难地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这就是我们的问题所在,我们相爱,而且还爱得很深,但老莫却不是我需要的那种男人。”
“哦?”我嘲弄地说道,“那么,你需要的是哪种男人呢?”
“一个有力量的男人!”李爽语气坚决地说道。“能够带我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有力量的男人?换句话不如说,”我忍不住讥讽道,“攀附权贵是女人的本能。”
“二哥,你说的也许对,”她又垂下眼睛,“但女人天生就是脆弱的藤蔓,需要比自己强有力的男人来依靠。青春转瞬即逝,我不敢想像为了爱情付出自己的全部,它是会变的。女人总是比男人需要更多的安全感,她们很容易感到绝望。在很多方面,男人和女人都是不同的。”
我不禁神色黯然,她的话自有道理。对于人生,对于爱情,每个人的需求的确大不相同,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在相当程度上,爱情就是付出,你能为对方付出什么、付出多少,常常决定了爱情的成败结局。
“在骨子里,老莫只是一个小男孩,这一点可能一生都不会改变。他愿意为爱付出,也为我做了很多牺牲。但有些事情早就注定了,甚至在我们相遇之前就已经注定了,——他永远也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我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感到不满足,——这虽然可鄙,也很自私,却是事实。我对自己毫无办法,我知道自己就是那样一种女人。不知道别的女人会如何选择,我想大概都差不多。继续下去的话,将来只会更痛苦。”
“这一点我承认,李爽,”我颇有些无奈地说道,“男人和女人的确大不相同。我没理由责怪你如何选择自己的人生。我也不是一个卫道士。至少你很坦白。”
她肃然地点了点头。一阵猎猎的山风吹来,我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战。
“那个人——就是你现在的男朋友?”我低声问她,“在飞机上遇到的那个人?”
“嗯,”李爽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他是福州人,生意做得很大,但并不是那种很虚伪、很滑头的商人。他是真心喜欢我,不只是玩玩。这一点我看得出来。我们正在筹备注册一家影视公司,他可以帮助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么,你爱他吗?”
“我喜欢他。”李爽沉默了稍顷,肯定地说道。“可能是因为掺杂了其他的因素,所以我现在还说不好那是否就是爱。”
“也就是说,他能给予你想要的东西,现在你感到很满足。但是,”我的话锋一转,“如果有一天他遭到意外,比如说破产了,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那时候你还会留在他身边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李爽沉吟着说。“谁能看得那么远呢?再说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太小了。”
她的说法既实际又残忍,却坦率至极,令我对她所谓的“爱情”不由感到深深的悲哀,而无可辩驳。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吗?”李爽痴痴地盯着远处的摩崖石刻,目光深邃,如同智者。“二哥,我觉得——爱情就像一片苦海!太纯洁的东西虽然美好,却无法长久。没必要为了这个付出自己的全部,因为我们永远都是无法摆脱**的普通人。”
中午时分,李爽送我回到外贸中心酒店。下车时,她将一个信封递给我,里面装着两把钥匙和一沓钞票。
我不解其意地看着她。“二哥,麻烦你帮我还给他,”李爽低声说道,“这是老莫家的钥匙。两万块钱——是老莫去年替我交的学费。”
“钥匙我可以替你转交。这些钱——”我踌躇地说,“我不大好办。有机会还是你亲手交给他吧。”
“不,我了解老莫,他是不会要的。二哥,这是我欠他的,所以无论如何都请你替我交给他。”李爽把信封硬塞在我手里,解脱似地叹了一口气。“这些话压在心里很久了,今天对你说出来,我感觉舒服多了。”
回到北京已接近月底。我给创意部的全体人员开了一次说明会,将有限的几个创意人员分为三个小组,各自准备提案和草图设计。因为人手不足,基本上每个人都要身兼两种客户的工作,由我来协调进度和统一指挥。按照以往的工作习惯,我排了一张时间表贴在墙上,要求各组严格执行。
刘中华专门过来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地鼓动演说,亮出空头支票——如果拿下客户的话,这次要论功行赏,每个人最后都将得到一笔奖金。但紧接着他的话题就又扯回自己一贯的自恋套路,眉飞色舞地自我吹嘘起来。
会后,湘湘过来问我她是否能帮上什么忙。我请她帮自己在网上收集一些行业的相关资料和案头资料,以备进行市场分析,——提案里面战略分析和市场策划两个部分,几乎全部需要我来独力完成。另外,我还请她在网上发一篇招聘广告,招几个文案和策划。我已征得了刘中华的同意,他踌躇满志地发誓说这回一定要大搞它一家伙。
上下班乘坐的公交车上,每天都有几个用口罩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乘客,看上去怪模怪样的。
三月的最后那天下午,桐姐突然打来电话,说很想和我见一面。
晚上十一点,我们俩在白家庄附近的fridAy餐厅用过晚餐后,她开车载我沿着京通快速路一直向东开去。她的情绪相当消沉,在我们的交往中,这倒从未见过。我始终没问她要去哪里,因为我预感到这必定不会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过了通县大约八公里以后,桐姐将“奥迪”停在路边,从后座上取过两瓶红酒和两只高脚杯。那是拉斐特-罗特吉尔德庄园出产的顶级波尔多红酒,我在桐姐家里见过一次,她一直没舍得喝。
距离我们一百米外的路旁伫立着一个黑黝黝的村落,树木高大的剪影笼罩其上。晦涩不明的夜幕上泛射着淡淡红光,好像凝固的血浆。周遭一片死寂的神秘,如同我们第一次相亲的海上。
桐姐旋开车载音响,里面流淌出《iftomorrowneveres》的旋律。她从容地将红酒满斟在杯子里递给我,我们碰了碰杯,默默啜饮起来。凌晨两点半,两瓶红酒已全部见底,桐姐醉醺醺地趴倒在我怀里沉沉睡去。她的身体柔软而虚弱,不时梦呓般呼唤着我的名字,还有另一个人的名字。然而我却听不大清楚。我脑袋里清醒至极,只是疼得彷佛要炸开一样。
如此苦捱了几个小时,天光渐渐变亮,我几乎已经冻僵过去。看日出时,桐姐在一旁哭成了泪人儿。我把她抱到车后座上躺好,然后开车回城。
我在东直门地铁站下了车。“赵乔,”桐姐在车里叫道,我站在路边的晨晖里转身回望,她的容颜憔悴而妩媚。“goodluck!”
“goodluck!”我竟无语凝噎。
就这样,我和自己生命中的百合花永远分手,各奔前程。
我也难过的。
4月1日,愚人节。在公司加班一整夜,从零点播报的电视新闻里看到两件事——
一位政府官员称:发生在中国南方的**型肺炎的疫情已经基本得到控制;
风华绝代的香港艺员、“万人迷”张国荣跳楼自杀身亡,众多拥趸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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