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雪晴说她心里不舒服，第二天还要上课，不能久呆，骆长庚就让她回去了。接着，骆长庚同贾道贵、羊秀秀一起给刘二狗铺排着后事。羊秀秀在屋子里找遍了也找不到一件象样的勉强可作送终的衣服来，贾道贵就说：“你给我做的那套灰布对襟子衣服我还没有穿过，就给二叔作寿衣吧。”羊秀秀就要去拿，贾道贵不让肚子已明显突起的秀秀多跑路，自己去了。
不一会儿，贾道贵拿着衣服回来了，几个人就把刘二狗身上那又破又脏的衣服脱掉，用水擦了身子洗了脸，将寿衣穿好。给死人换衣服可不是一件轻松事。刘二狗虽说已瘦得皮包骨头，但死了的人不知配合，加上尸身已开始僵硬，骆长庚三个人累得满身大汗，好不容易才把寿衣穿好。随后，他们把里屋的门板取下来，用两根长凳在屋子中间搭了，再把刘二狗从床上移到门板上躺好。邻居王大娘是个好心人，这时拿来了半瓶她们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菜油，将一只小碗放在刘二狗脚下，倒上油，再放上两根灯草作灯芯，“长明灯”便忽闪忽闪地燃了起来。王大娘还带来了一小迭黄纸，在“长明灯”上点燃了，“倒头钱”的火光顿时就把屋子映得通红。
羊秀秀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痛，在刘二狗身前一头跪下，号啕痛哭起来。骆长庚和贾道贵在羊秀秀身边一字儿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也“呜呜＿＿”地哭出声来。“倒头钱”很快便燃完了，外面透进来一股风，还亮着星星红光的钱纸灰被吹得满屋子飘撒。“长明灯”的豆大的火苗摇摆了几下，却没熄，风一过，倒更亮了，照着三张布满悲痛的活人的脸和那枯木似的刘二狗的尸身。
天麻糊糊亮时，骆长庚说去找个木匠来，出去了。到半上午，他领着一个年轻的木匠，用架架车载着七八块松木板子回来了。年轻木匠手脚十分麻利，才几袋烟功夫，一个样子并不丑陋的棺材匣子便制作好了。长庚他们便在棺材里垫了厚厚一层锯木面和刨木花，就把刘二狗移了进去，手脚麻利的年轻木匠挥着钉锤在棺材上敲得“当当”地响，棺材盖子很快被钉了个严严实实。骆长庚付了工钱，年轻木匠便去了。
骆长庚说：“我们明天上午送二叔上山，阴地我已请人看定了，就在七星洞上面的林子里。”
贾道贵没说话，自个往外走去。过了一阵，他抱回来一大摞黄纸，还借来了裁纸刀和打制纸钱的专用刀具，仍没说话，坐在门坎上独自打制起纸钱来。羊秀秀在收拾床铺时找到了一段白布，便撕了，用针线连了三根长条，一根在自己头上裹了，另两根她递给了贾道贵和骆长庚，他们要给刘二狗戴孝。
对刘二狗的生世，没有人知道得更多，只晓得他是一个没爹没妈，没有弟兄没有姊妹没有老婆也没有儿女的孤寡老人。二十多年前刘二狗在太平镇出现的时候，就是只身一个。先在卢大爷的盐灶上当车帮子，后在将军渡盐行里做杂工。因干活卖力，人又老实，卢大爷又把他派到迎春门府上去守门看院。骆长庚和贾道贵是在将军渡盐行里干活时与刘二狗认识的，尽管刘二狗大他们近二十岁，但却很快地成了相互信任、相互关照的朋友。那时，骆长庚和贾道贵就只知道刘二狗原籍是川北平武人，民国二十五年随父母逃难到了太平镇，不久父母相继故世，他凭着一身气力在太平镇生存下来。刘二狗待骆长庚、贾道贵如兄弟，骆长庚、贾道贵视刘二狗如叔伯。十八年前要不是刘二狗冒死相助，她羊秀秀不就成了卢正卿的盘中餐，骆长庚、贾道贵兄弟俩也难逃卢大爷的手板心了。救命之恩，永世不忘哟！如今恩人不幸去世，他在世的亲人就只有他们三个了，他们不戴孝送终，对不起刘二狗在天之灵哟！
这是一支小小的送葬队伍。一辆架架车上载着刘二狗的棺材，贾道贵拉中，刘二狗邻居王大娘的儿子拉边，骆长庚和羊秀秀一左一右护着，车后跟着王大娘等五六个街邻。没有灵牌子招魂幡，只由羊秀秀每走十来步撒下一两张买路钱。队伍也没走大街，从南门口顺着城墙根儿往西门，再往鹞子山静静地走去。
七星洞上面的树林子里很快就冒起了一堆新土。街邻们都回去了，骆长庚、贾道贵和羊秀秀留下来在新坟的周围垒了两圈鹅卵石后，又在坟头前跪了下来，把纸钱一张张揭散，慢慢地向熊熊燃烧的火苗中投去。
这时，坡下一个人影急匆匆向上走来。他们并没注意上来的是谁，待来人已在他们身后肃立多时，骆长庚才意外发现竟是副县长梁浩来了。
“梁县长，你怎么赶来了？”骆长庚问。
“在街上碰见蔡老师。不是她告诉我，我还不知道。”梁浩蹲下来，抓起一迭纸钱，撕散着，投向火中。
“二叔是个好人哟。”梁浩沉重地说。
“当然，一个苦命的好人。”骆长庚看了梁浩一眼，说道。
梁浩眼睛潮湿了，说：“解放前二叔对我是有恩的。我在将军渡纸火铺当学徒时，他老人家在卢大爷的盐行里做事，对我，对你们都如同兄弟，这你们都是知道的。那年国民党县党部要抓我，就是他从卢家听到的信，及时给我透了风，我才跑脱的。尽管他当时不晓得我是地下党，也不晓得他为地下党做了事，但是我心里有数啊。解放都十一年了，我对二叔关心太少，真对不起他老人家……”
骆长庚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当官了嘛，县太爷，公家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对二叔这样的小老百姓关照不到，也是说得过去的。”
梁浩听得出骆长庚话中有刺，便哑了声。又拿眼看秀秀俩口儿，却发现贾道贵不见了，起身寻望，原来贾道贵已经离开坟地，往坡下走了好远了。
“贾道贵！道贵！你哪里去？大家都还没走哪！”梁浩喊道。
贾道贵仍往坡下走着，没有回答。
梁浩又喊道：“道贵！道贵＿＿你回来，我有话说！”
贾道贵头也没回，也不回话，仍急急地向坡下走去。
“算了吧，老梁。道贵不会回来的，他也不愿意跟你在一起，这不是十几年前了哟。”骆长庚感慨尤深地说道，“他是为你好，梁县长。”
梁浩在地上坐了下来，默默地望着贾道贵远去的身影。那瘦长、灰暗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越来越小，直到淹没在一片混黄、墨绿与血红的天与地的杂色之中……
自从和秀秀结了婚，贾道贵就年轻了许多。头发再也不是那么蓬乱和沾满灰尘了，胡子刮得精光，额上那道伤疤再也不是那么别扭，反倒显得和谐，甚至显得有些可爱起来。镇上调他回城仍干他收运垃圾的活儿，心情舒畅了，干起活儿来也格外地卖力，摇铃铛的声音时不时变化着各种各样的节奏，鸡公车“叽嘎叽嘎”地叫着，象是唱歌。因为七星洞事件和有关他十八年前为救恋人而杀死恶霸卢正卿的传说，贾道贵一下子成为了镇上知名度颇高的人物了。每天上午，当他摇着铃铛，推着鸡公车在太平镇的大街小巷转悠的时候，无论走到哪里，总会有人同他打招呼，摆上一会龙门阵。贾道贵似乎觉得，太平镇这个一向冷酷的镇子，也开始变得热情而温暖起来。
但他始终没有弄懂的是，七星洞事发，被关进县公安局的大牢，他本以为再也不会出来了，而且他已作好了坐一辈子监牢，甚至杀头的思想准备。但是，他却意想不到地被放出来了，而且还让他同秀秀结了婚。他高兴已极，坠入了五里云中。他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回事。
这天下午，他在衙门口碰见了骆长庚，就忍不住问：“骆哥，我想问件事。”
骆长庚问：“啥子事，你说？”
贾道贵就把心里想的问题说了。
骆长庚沉默了一阵，终于说：“实话对你说吧。你和秀秀的事，是县委吴书记亲自过问的哟。那天他把我叫去，问了你和秀秀的关系，问了我们十八年前杀卢大爷救秀秀的事，是吴书记下令放了你，让你和秀秀结婚的哟。还有县妇联的张主任，施小惠，她们都为你们说了好话。他们都是好人啊。”
贾道贵听了，激动得眼里浸出了泪花。对吴书记，他记得是人民公社化时广场里开大会他听过他讲话的声音，但那时他没敢往台上看，至今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而对妇联张主任和叫施小惠的同志，他就更不晓得是啥子样子的人了。但他肯定地说，他们都是好人，都是**的好人，好干部哟。
沉默了好一阵，贾道贵噙着泪花诚恳地说：“骆哥，我一定好好劳动改造，来报答吴书记他们的大恩大德。”
羊秀秀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贾道贵每天晚上都往梨园坝跑，帮秀秀做家里的事情。他深怕秀秀累出问题，就找到生产大队长赖二娃说：“大队长，秀秀都快生娃娃了，是不是让她少做点体力活嘛？”
赖二娃说：“不行哟，不干活不记工分，到头来还不是你们吃亏？这是上面的规定，公社羊书记还特别说过这事，我咋个敢违背。”
贾道贵问：“羊书记是咋个说的？”
赖二娃犹豫了一下，说：“羊书记反复说，以前羊秀秀是贫下中农，是我们的依靠对象，现在他跟你结了婚，给你当了老婆，就变成了历史反革命、五类分子家属，就是专政的对象了。”
听了这话，贾道贵心里就凉了半截，说道：“那我每天下午来帮她出半天工，让他休息一下，要不要得？”
赖二娃想了想，便说：“要是要得。只是，你跟男人们一起干主劳的活路，还只能记羊秀秀那份副劳的工分哟？”
贾道贵说：“可以可以。”就高高兴兴地回去了。此后，他把这个情况先后向居民小组长周大姐，向居委会陈主任和镇办公室吴志兴主任报告了，这些领导对羊秀秀也都动了糍粑心肠，竟都答应了。于是，贾道贵每天一大早就开始忙忙地收运垃圾，刚到中午就告完工。下午他又急急地往梨园坝竹林湾跑，顶替羊秀秀做半天活路。尽管很累，心里却很踏实，很快活。
这天傍晚，贾道贵正在地里和生产队的男人们一起挑粪浇棉花，被路过的羊大才看见了。羊大才把大队长赖二娃唤了过去，指着贾道贵问道：“哎，二娃子，贾道贵咋个在地里做活路呢？”
赖二娃知道惹祸了，不敢说话。
羊大才发怒了，骂道：“赖二娃，你龟儿子哑了？”
赖二娃吞吞吐吐地说：“羊秀秀快生娃娃了，出不得工，她男人每天下午来帮她干半天活路。”
“胡扯！”羊大才大声吼道，“贾道贵是什么人，你清不清楚？他是历史反革命，是五类份子。你这样同情他，讨他们的好，得了他们啥子好处？你的屁股坐到哪条线上去了？”
赖二娃哭丧着脸说不出话来。
羊大才转身去看地里的贾道贵，又对赖二娃说道：“贾道贵做的活路不能计工分。他又不是竹林湾的社员，凭什么计工分呀？”
赖二娃急了，说：“羊书记，羊秀秀挺着肚子下地做活路，实在是脑火得很。你是不是可以适当考虑一下？”
羊大才狠狠地盯了赖二娃一眼，脑袋里打了一个转转，说道：“他们结婚有多长时间了？……也才五个来月。好吧，我羊大才也是个豆腐心，对羊秀秀适当照顾一下也可以嘛。这样吧，都晓得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羊秀秀生娃儿还早得很，到时候提前一个月让她休息，啥子活路也不干，工分照常给记。这算照顾她了吧？”说完，羊大才背着双手扬长而去。
赖二娃不敢待慢，当天晚上，就把羊大才的意思向贾道贵和羊秀秀说了，道贵和秀秀急得要哭。秀秀结婚时肚里的娃儿就已经揣起两个多月了，羊大才肯定是心里有数的。他这样做，不是诚心使坏整人吗？但是，无可奈何，他们只好认了。
羊秀秀却说：“道贵，这样也好，把你累坏了我也心疼。你也放心，我不会出啥子问题的。”
这以后，羊秀秀就只好挺着个大肚子从早到晚地出工挣工分了。贾道贵每天下午照常来到梨园坝，坐在地埂子上远远地看着秀秀干活，有时也忍不住下地去抢过秀秀手中的家伙做上一阵。赖二娃是个机灵人，对此睁只眼闭只眼，还不时地拿眼眺着远处，深怕羊书记来了，也好早点给秀秀提个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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