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虽然见过郑中一面,但就这样贸贸然跟着到他家,毕竟是万分的不妥,而且还没征得郑绮同意。清雅不安地打量四周。纯中国风味的装潢,华丽的彩绘古代翡翠屏风,反射阳光的人物栩栩如生,深色软榻,大幅花纹繁复的昂贵地毯,琉璃宫灯,白玉栏杆,美人榻,藤萝椅,沉香木桌,茶几。
清雅满眼的好奇,看到靠窗边的香炉边放一对黄铜小狮子,煞是可爱,取来拿在手中把玩,冷不丁看见镂空花窗外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花海,满园各种鲜花同时展放,姹紫嫣红,好不热闹。哇呀!放下手里的东西,趴到窗边仔细看,都是稀有的花种,甚至很多根本叫不上名字来。
清雅。
回头,雕花木门轻启,郑中站在门边,身着棕色丝制家居服,看着她微笑。清雅慌忙敛了姿势,羞红脸,垂手,规矩叫到,伯父。
郑中走到窗边,慈祥看她一眼,望着窗外,喜欢吗?
清雅拘谨抬头,生疏点头,恩,好漂亮。
是阿绮的母亲开辟的,舍不得让它就那样荒芜了,十几年来一直让人仔细打理,可惜,已经物是人非,再不复当年繁华。
清雅望着他深情的神色,心中一动,人总是在先伤己七分之后才能伤人三分,没有谁付出的代价会小。
郑中扭头看她,阿绮十年未归,今天看来得要你带他回来了。
清雅一愣,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郑中笑了笑,出去看看吧。
清雅还是小心翼翼的,问,可以吗?
郑中推开大门,不要拘束,清雅,你以后会是这里的主人。愿意回到这里吗?
关于这个问题清雅没回答,心道要待郑绮决定,自己这样莽撞跑来,还不知会不会生气,当下只专心走路。
清雅小心看路,羊肠小道七弯八拐的,原本以为近在咫尺的花园走起来竟是如此麻烦,两个人转过数条幽深小迳,几丛灌木,三五个小水池,一路走来是曲迳通幽,别有洞天。小阁楼,亭台大部分是掩映在苍松翠竹之间,小桥流水,潺潺不息。路旁不时可以看见打乱格局的杂乱石堆,周围扑满野草,为何不搬去,清雅看了好几次都忍住没问,既然愿意留到现在,必然有他的原因,反正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故事。
这是阿绮小时侯堆砌的,因为妈妈给他讲了一个移山填海的故事,他便来了兴致,向妈妈证明自己也有恒心有毅力,才七八岁的小孩子,做起事来有板有眼的,一天一天一点一点地堆积,就成了这么多,直到——神色一缩,郑中没继续说下去,眼中闪过一阵伤痛,清雅没在意,看着那一堆堆的小石山竟是痴了,走过去,蹲下,抚摩上面湿湿的青苔,感到分外亲切,仿佛看到他一本正经把石块堆好的样子,一定很得意,很快乐,那时他的妈妈一定也在一旁欣慰地看着儿子吧?
回头看到郑中怔怔瞧着自己。心酸道,孩子,你救了阿绮,也救了我。声音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岁般苍凉。
清雅淡淡一笑,起身说,因为我爱郑绮,伯父,他也爱我,对吗?
郑中点头。
郑绮的母亲是位心灵手巧的妇人,花园布局不杂乱不单调,上百种花卉同时绽放,却并不给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之感,反而是井井有条,不同花色不同品种的搭配交错,相近色调的陪衬,没有独占枝头的花朵,彼此相映成趣,假山竹林之间也不寂寞,鲜花遍地。花海深处一座竹阁小亭静默坐落。“逸花”,娴静舒适的名字。亭中也是竹木的八角圆桌,一个热气腾腾的紫砂茶壶,三枚白玉茶杯。
悠然的茶香让人顿生飘然世外之感。清雅被满眼的花朵包围实在坐不住,总想过去亲近观赏,郑中也看出她的心思,微微一笑说,你到各处看看去吧,我在这里等阿绮,他马上就来。
听他这一说,清雅略一踌躇,但转念一想,他们也应该好好谈谈了。笑着点头,那伯父呆会儿叫我啊。
郑中放下茶杯,指指廊住上的一根麻线道,花园各处都有铃铛,我一拉你就能听到。
清雅叹道,母亲真是一位惜花之人呢!走下亭台,身影很快隐没在花丛中。
郑中叹口气,慢慢品茶,不到五十岁就感身心疲惫,这孩子算是救了过来,过几年等他安定下来,我就该来向你赔罪了。
郑绮风风火火赶到花园,粗鲁地一把揪起父亲的前襟,狠道,我说过,不要插手我的生活,尤其是清雅,不要再靠近她,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她在哪里?
郑中疲惫闭眼,阿绮,我们父子对抗了十几年,我累了。只想束手待命。当年,是我杀了你母亲,为了帮里的利益,我推迟了营救时间,几次错过时机。
郑绮第一反应是放开他,后退一步,满脸的难以置信,接着山洪般的怒气爆发,你这个恶魔!郑绮狂怒,挥拳将郑中打出花亭,跟着跳出去,抓起摔得半死的郑中怒斥道,你用她的血换得了什么,换得了什么,混蛋,你用她的恨换来了对我一生的诅咒!你不配为人夫为人父,你这个恶魔,恶魔!郑绮完全失了理智,拳脚不分踢打郑中。
郑中只是默默承受,不还手,也不求救。
啊!郑绮!清雅扔掉手里的花束,奔过来,抓住他还欲出的拳头,郑绮瞬间顿住,定定看着她,泪流满面,清雅从未看过如此绝望心伤的他,恐惧地抱住他,大喊,郑绮,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对伯父出手?
郑绮身子颤抖两下,号啕大哭,他杀了妈妈,是他杀了妈妈,清雅,十几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清醒的,知道事实真相的,可是我还是骗了自己,我以为自己杀他是因为妈妈要我杀了他,在心底我从来不相信是他故意所为,不相信。清雅,我在潜意识里害怕真相,害怕追查那件事,甚至,甚至在心底还为他辩解过,可是一切都错了,都错了,他是杀死妻儿的凶手,不是丈夫,不是父亲。清雅,是他毁了我的,是他。不可原谅,不可原谅!郑绮说着,发病般全身抽搐起来,口音变得模糊不清。
清雅心里一凌,放开他,又是满眼的血红,额头布满冷汗,伸手为他拭去汗水,手微微发抖,泪水也止不住落下,郑绮,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郑绮。
看到她清冷怜悯的泪水,郑绮竟渐渐平静,忧伤地看着她,低头吻去她眼眶里的泪水,清雅,别离开我好吗?现在你是我唯一的依靠和亲人。
清雅展颜,坚定一点头,郑绮象得了糖果的孩子,无邪笑开,拉着清雅急急要走,走,走吧,清雅,我们走吧!
清雅扭头看受伤不重的郑中,他趴在地上向她微微一颔首,清雅便转身随郑绮离开。
(2)
这两天因为身体关系,卢尤子强行要求至原躺在床上不许动弹,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坦日子,身体都快退化成一团了。下午乘了他上课大家都不在,偷偷溜出门动动筋骨。
舒舒服服伸个懒腰,坐到水池旁边的黑色大理石雕塑下,至原仰头,蓝天白云,丝丝凉风扫过,草坪远处的情池荷叶如华盖随风轻漾,像少女荷叶边的短裙,撩人情怀。岛上的清洁工作并没有因凉子的离开而有所懈怠,反而因为至原对“精英”几位帅哥的严格要求,将各个细微之处清扫得干净异常,新培植了花卉。也就只有她有本事指使堂堂l大的几位贵公子。
躺在地上闭了一会儿眼后起身扶着栏杆走,繁盛茂密的枝叶发出哗啦啦的快乐响声。
走到有些乏时,便绕到“wind”去。这时清冷无人,娇羞的鲜花们成排绽放。
看到简单的木招牌,至原微笑,“wind”,风,人生如风,如梦,如幻。就象这虚幻如薄雾的青春,风一吹,雾便散开去,呈现在大梦初醒的人眼前的已是一片浓密不可探知的人生丛林,从前的岁月懵懂无知,猛然知觉时,原来已身在丛林深处,退无可退,只能前进。
那片青春的土地哟,你还是那么的热血沸腾吗?
静静倚在常春藤下的长廊上,手指划过纹理分明的圆桌表面,微微一笑,闭眼倾听风的声音,内心宁静祥和,直到犹豫不决的脚步声打乱心湖。至原皱眉,睁眼,回头。
他在焦急搜寻,眉头纠结在一起,嘴角无论如何都无法掩饰心里的悲伤,他在寻找什么呢,过去的,还是未来的?他孤独伫立的地方忽然无限扩大,周围的一切消失,头发飞扬,旷野中传来忧伤的歌声,是那首童谣,它轻轻诉说着思念。
就在他带着失望之情转身欲离去时,至原叫住了他,冀宪兵!
看着他渐渐沉静的微笑,眼睛泛出深深的忧伤,至原轻声问,出了事吗?
冀宪兵摇头,垂下眼睑,泪水无可抑制流下,至原,我爱她,飞儿,我真的爱她。可是,可是——
至原心里一阵悲哀,飞儿难道你要报复吗,报复自己还是他?你爱他,就要用恨,用痛苦来折磨他吗?为他抚去脸上的泪水,至原微笑着,风横扫而来,满头短发悠的扑到脸上,也不拂开,仍旧笑,会好的,冀宪兵,飞儿她太执着,给她点时间,相信我,会慢慢好起来的。
会吗,至原?冀宪兵苦笑,盯着至原的眼睛问,神色是不相信,质疑的。
至原脸色一僵,眼睛看向别处,低声道,我们是一起长大的,飞儿,我,小彬,十二岁那年,我们突然碰到了一起,命运从此纠葛相缠,分不清孰是孰非,直到三年前的那场灾难骤然结束来不及细细品味的少年青春。冀宪兵,曾经,真的很快乐,请你体谅,失去他,对我们来说就像失去整个世界,我们还年轻,记忆太过清晰,以至于以为自己永远也无法忘怀——
可是,至原,我不想当代替品,也不是!我只想在她眼里看到哪怕属于自己一丝的影子。我快绝望了,至原!我再没勇气看她用过去的眼神看我,对我微笑,对我温柔,没有用的,我骗不了自己,她爱的不是我!为什么,至原,为什么?我不要做唐彬生的继续!冀宪兵把头埋进手臂趴在桌上哽咽不出声。
至原一阵剧烈颤抖,看四周,这世界怎么就变老了呢?拢着的手渐渐松开,这时冀宪兵抬头看到她的神情,不能相信,至原,难道你也是这样想的吗,难道你也完完全全把我看做,看做唐彬吗?
至原倒抽冷气,再次颤抖,低下头,对不起,我不是圣人,我曾那么那么地爱过他。但是,我也——
冀宪兵悲愤起身要拂袖离去,至原拉住他的手道,但是我也知道,小彬是死了的,小彬死了,冀宪兵,我知道无论多么残酷的事实,我都早已将其接受并且铭记在心。可是每次看到你,每次看到你我就忍不住希望,希望他还在,希望他还会对我微笑言语。冀宪兵,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原谅我们吧,我和飞儿都太脆弱,无论如何承受不住。求求你,飞儿之所以爱你,是为了继续那场梦。可是我们都错了,都错了!错在忽视时间,忽视运动变化,甚至想要忽视客观事实,我们企图违背自然原则,所以我们都必须受到惩罚。冀宪兵,原谅飞儿,原谅她吧!要惩罚,就惩罚我一个人,我是罪魁祸首,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
至原跪倒在地,捂住剧烈撕痛的伤口,泣不成声,冀宪兵看着她悲哀无语,至原抬头,抓紧他的裤子,哀声道,是我害死小彬的,是我害得他家破人亡,飞儿一无所依,是我毁掉过去一切的,冀宪兵,是我,是我,是我!一切都是因为我,就算飞儿一辈子不原谅我也没关系,我不乞求原谅,她没有错,无论她过去将来对我做什么,都没有错。冀宪兵爱她,爱她吧,求求你,求求你,就算是为了抵消我的罪孽,为了那逝去的青春年华,消失的华丽篇章好不好?我们都想挽留住时间的无情脚步,青春的无形流逝,可是都是徒劳无力的呀。冀宪兵,我是作为扼杀自己青春的凶手活到现在的,我没有资格,没有资格得到原谅,只是为飞儿企求一份幸福,一份快乐。让她的罪都由我来背负——背负,一切——一切——就不会再——至原的视线变模糊,上方的那张脸渐渐扭曲变形,她听到有人大叫她的名字,至原,至原,至原——可是好累,生命为什么就没有尽头般的累呢?
那年九月的学校广场上,至原抱着新领的教科书踏着满地的积水小心翼翼前行,因为倔强地急于撇清和当校长的爸爸之间的关系,无论如何要自己报名,打理。正专心挑积水少的地方走,冷不防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击水声,对不起,请让——刚转身想让开,不想被昏头涨脑一把撞倒在地,一时失了主意,“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刺眼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小彬,叫你慢点,学生会报名工作五天才结束。清朗的抱怨声伴着哗哗的水声在面前停下。
对不起。柔柔的声音甚至带了懊恼的哭腔,不知所措的样子。
至原放开捂住眼睛的手看声音的主人,小小的男孩有着尖刻深邃的眼,头发遮住眼睑,镶黑色水晶石的银纽扣亮眼的一直排到腰上,衬衣扎在裤子里。不知为什么,至原看到他就傻傻的笑起来,忘了摔疼的屁股。
小男孩为她擦去眼眶下的泪水和满脸的污水,再次轻声道歉,对不起。
至原愣了一下,红了脸,撇开头不看他,又看见后面的长发女孩拣起的一本本湿透的书,再次捂眼呜呜哭起来。男孩慌了手脚,一把抢过那女孩子手上的书说,我,我去给你换,不行的话,我的书给你用好了,你别哭,别哭好不好?
你叫至原吗?
中午放学至原背着双肩包刚踏出教室门,早上撞她的男孩子就追上她问,旁边还是跟着那个长发女孩,看他一眼,用力一点头,嗯!可是你应该叫我叱干至原,只有爸爸,妈妈,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二伯二婶才叫我的小名。你不可以叫的。至原以爸爸的严谨口吻一本正经纠正道。
可是朋友之间也可以称呼小名的呀。长发女孩天真补充到。
小男孩赞同地点头,难道我们还不是朋友吗?
至原嘟嘴,偏头细想,直到走下两层楼梯她才点头,嗯,是!
那,小男孩扬起刺眼的笑容,我叫唐彬。
我叫邓飞儿,你以后叫我飞儿,叫他小彬,我们是朋友了!
很久之后,唐彬死后,至原不知为什么就突然想起这段对话,想起早上捂眼时的刺眼阳光,原来是他来到她的世界,带来刹那光华。那时邓飞儿是好的,他们大家都是好的,是快乐幸福的,可是为什么就突然不好了呢?
妈妈,今天我交了两个朋友,一个叫小彬,一个叫飞儿。他们都很好哦,而且他们都叫我的小名,和你们一样叫我至原!
妈妈,飞儿和小彬送我生日礼物了,我要请他们到家里来吃大餐!
妈妈,飞儿和小彬来叫我了,再见!
妈妈。至原,至原,呜呜,至原变坏了,不再是乖孩子,呜呜,小彬,小彬他,他亲我了,他说他喜欢我。妈妈,至原不再是个乖孩子了,因为,因为,至原也喜欢小彬。
妈妈,小彬又考了第一名,他请我和飞儿到他家去吃饭,可是飞儿说不想去。
妈妈,小彬生气了,他说我欺负飞儿,可是我没有,妈妈,我真的不知道——
妈妈,飞儿说她讨厌我,该怎么办,飞儿再也不和我们在一起了。
妈妈,今天是我十七岁生日,小彬说要送我一件特别的礼物。
滴答,滴答——血在不停蔓延,身下一片温暖,抱紧我,至原,抱紧我,就不会再冷了。相信我,至原!
可是小彬也在流血,在流血啊!
没关系,至原,生日快乐,生日快乐,对不起,对不起,一定要快乐,要幸福——
————
小彬!小彬!小彬!小彬!不要走,不要走!不要死,不要死,求求你!
至原大叫着扑下床,推开身边的人,周围传来一片混乱的叫声。
至原河边的花开了呢!
怎么会,现在可是冬天。
可是的确开了呀,你看!
是的,满眼鲜艳欲滴的花朵,北国的,南方的,极遥远的东方的,极远的西方的,世界各地的鲜花都在那条河上尽情绽放,然后突然一夜之间便凋谢了。他的生命之花,是那么绚烂多彩,也同那一晚的鲜花一样凋谢了。
门口那将要随风逝去的人是谁,是谁?
小彬,小彬!竭嘶底里喊道,带我走,小彬,带我走,我不要再活,不要再活了,没有了你,没有了你,带我走吧,小彬,带至原离开!
是啊,至原,我们一起走,只要你放弃,放弃现在的爱,现在的一切,我们就能回到从前,我们又能看见郊区的小河,绿油油的青草地,百花盛开的原野,温暖的阳光,和煦的风,平静的水面。还有笑声,幸福快乐的笑声,也能得到,小彬温暖的怀抱还在。至原放弃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邓飞儿温柔地笑着说,为她抚去脸上的泪水,有多久没看到飞儿这样温柔的笑容了?三年,五年?不记得了。
至原皱眉问她,放弃?放弃?放弃什么?她似乎在恶意诱惑她,妄图拿走她最珍贵的东西。可是是什么呢?眼前闪过一双眼,沉静温柔。他爱她!他在向她诉说着爱情。放弃?不,不,不,不应该的,不能——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眼前一片模糊,我在做梦,做梦吗?为什么会感觉空寂一身,爱人,爱人们呢?
邓飞儿温柔好看的脸突然扭曲,大笑起来,至原,你忘了,你忘了,你竟然忘了,你怎么可以忘记!用力把她推到地上。
腹部传来温暖湿润的顿痛。忘了,忘了什么?身前身后事?还是,一些,别的,别的琐事?至原微笑,看着满手的鲜血。被一阵狂暴的哭声稍稍拉回一点模糊的意识,看到他的脸,伸出手抚摩那扬起明快笑意的嘴角,小彬,愿意用一切的一切来交换你再一次的微笑,至原已生无可恋!
生无可恋!一切交换!卢尤子绝望地看着被推向急救室的人,坐在地上,心痛得麻木,手上的鲜血一点点滑落。郑绮让清雅靠在肩上为她擦不停流下的泪水。其他几个男人都红着眼睛低着头。
走出医院,邓飞儿抬头仰望,灰色的天空隐没灰色的云,流走的时间淹没往昔的记忆。可是至原,往事的游走带不走心里的伤痛和少年时色彩斑斓的梦。至原,我们不能共同拥有,所以我必须摧毁,必须恨!不知是不是眼花,空中一张忧伤的面孔出现,静静看着她,欲言又止。
飞儿!叶林追出来。
邓飞儿转身,眼睛闪过一道意外的光芒,随即掩饰微笑,双手自然环到胸前,看看身旁的两位同伴。紫木眼角微红还衿着泪花,冀先兵一脸颓丧,无精打采,悲痛看她一眼。
邓飞儿挥手,小兵你和紫木先走吧。
冀宪兵应一声不看她一眼走向地下停车场。紫木转身又抹去眼角滚落的泪水。
叶林看了不忍心,叫她,紫木!声音是温柔怜惜的。
紫木全身一震,顿住身形。叶林走到她身后,拉她的手,你到旁边公园去等我,我一会儿就过来。
紫木回头看他,盈满泪水的眼满是惊喜,叶林吻一下她的额角,柔声道,去吧。紫木娇柔的脸立时通红,焕发光彩,依依不舍看他一眼离开。
叶林,你在犯罪!目睹这一切的邓飞儿露出讥讽的笑意说,但也罢了,现如今她也把人心看透,再不惊诧了。
叶林看她一眼,走到她面前,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邓飞儿,住手,飞儿,我要你罢手!
邓飞儿扬头斜看他,后退一步,高傲一笑,你是l大的学生会长,叶林,不要忘记自己的尊严。那个女人永远不会属于你,明白吗?你和她是根本冲突的。
叶林转身走上医院外的林荫小道,不管她跟不跟上,叹口气,那又如何。好象是自言自语。
邓飞儿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然后跟上去。
飞儿,杀死她,你同样一无所有!叶林听似平静的语气中蕴涵无形的压力。小道上两三群放学结伴回家的孩子,大家说笑着,扬着无忧无虑的笑容,看来真正的开心永远只属于孩子。女孩子们看到叶林都脸红,嬉笑着快步走过他身边。
邓飞儿听了他的话心底发冷,打个寒战,仔细看他,不知何时脸上的表情褪去,脸部冻结,瞳孔的颜色变淡,危险就隐藏在眼角,却既不隐去,也不溢出。才发现这个男人远非平日里见的那样和善,他的聪明掩盖了事实真相。
但邓飞儿可不是一般会退缩的女人,微笑,人,不是最终会一无所有的吗,叶林?你能阻止我用我的方法扼杀她的灵魂吗。
叶林顿住脚步,回头逼视邓飞儿,邓飞儿心颤地后退,叶林扬起令人心惊胆寒的冷笑,声音冰刺般让人毛骨悚然,低沉而危险,飞儿,你知道,我们都是疯狂的人!
邓飞儿捂住胸口,恨恨道,不错,叶林,正因为如此,你才阻止不了我。而我自己,抬头,再次仰望,梧桐树巴掌大的叶片随风翻动,风吹乱头发,一行清泪不期然滑落到耳根,邓飞儿睁大眼说,而我自己也不能再放手了,松开了的话,我该怎样活下去呢。我们一天天长大,抓在手里的东西一天天变少,我们自身存在这一实体形式在一天天僵化,化为尘土,你说得对,我们都会变得一无所有的,我只是想用这种仇恨来束缚住自己散溢的灵魂罢了,只有这种恨的痛会让我感到自己至少还活着,还可以感知。再没勇气说下去,邓飞儿低头双手捂住脸,双肩轻微颤抖。
人类永远是愚蠢可悲的,感知又如何,终究不过是为摆脱不了的杀戮的兽性寻找借口罢了!飞儿,你是第一个看见我这副面容的人,记住它的危险吧,不要去碰我想保护的东西,否则——没说完,转身扔下独自哭泣的邓飞儿,向医院旁边的公园走去。
紫木端坐在石凳上,沉静如水,眼睛时不时看向门口,手捂在胸口,脸上表情悲喜参半,眉头紧琐,想到刚才的事忍不住又落下泪来。原本是好心拉了邓飞儿一起去探病的,想借此改善她和至原的关系,谁知弄巧成拙,叶林看见他们一刹那的愤怒现在还让她心有余悸,你们来干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凶呢,难道至原对他真的就那样重要?
一只大手猝不及然搭在肩上,紫木一个激灵,扭头,看到他含着温暖笑意的脸。
刚才的事对不起,紫木,不该迁怒于你。叶林坐在她身边,细心为她擦去泪水说。心道当时是真的错了。
紫木红了脸,低头靠进他怀里,对不起,叶林,我只是想为自己找一个来看你的借口。我真的很想你,叶林,委曲求全也好,怎样也罢,我只是想要看到你。每次你的离去都象是会一去不回头,叶林,我该怎么办,我怕没有力量抓住你,你说对不对?抬头看他保持温柔笑容的脸,叶林笑了笑,没回答,将她搂得更紧,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晚上情池边,清雅和郑绮相拥靠在护拦边。
清雅仰望天空,大大的眼里一片深蓝,凉风拂动长发,搂着她的手臂又紧了紧。郑绮轻柔吻一下她的秀发,清雅低头看他,露出甜美的微笑,伸手抚弄他的短发,郑绮,我们一定要好好守护着彼此,不要分开,不要伤害,我是相信你的,永远一直,无论何时。
郑绮点头安静亲吻她的大眼,清雅,我爱你,我们绝对不会分开的。你是我唯一的依靠。清雅安心把头靠在他肩上。
卢尤子看着昏睡中的至原泪流满面,手里拽着那张粘好的残破照片。有什么用呢,碎裂的痕迹还是在呀,永远消不除。至原,我只是你充实记忆的匆匆过客,这么久以来原来一直没走进过你心里。至原,我多么的爱你,该怎样做才能减轻你的痛苦,分担你的罪责。唐彬,她爱你,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扔下她不管。我该怎么办,怎么办,至原,我爱你!手环着至原,泪水滴落在她耳边,卢尤子泣不成声,不停亲吻她的耳朵,脸颊,嘴唇,泪水撒了她满脸,可是她无动于衷地睡着。
第二天早上,至原伴着射进病房的晨光醒来,脸上冰凉的泪水还没干,心情异样沉重,摸摸脸,我哭了吗?房里空无一人,尤子呢?撑起身体时,压到一张纸片,拿起来看,心里一阵剧烈顿痛,照片完全被泪水浸透。尤子,尤子,尤子在哪里,尤子去了什么地方?至原慌起来,乱了方寸,翻身下床,手上的输液针头扯掉,奔向门口。
这时病房门打开,沙彦和陆克拉着手出现,看到至原摇摇欲坠奔来,沙彦惊得大叫,至原怎么起来了,天哪,你要干什么?回去,回去躺着,至原!
至原哪肯听她的话,拼命挣开沙彦和陆克的阻拦,哭叫道,尤子,尤子到哪里去了?沙彦,陆克,尤子呢?让我去找他,求你们,让我去找他。我要,我要告诉他,我要告诉他——
陆克一时心软阻挡不急,被至原挣开,推开门跑出去。
沙彦吓得大哭,追出去,至原已经跑到楼梯口,眼前一黑,倒头栽下去,一直滚到下面一层楼的楼梯平台上,正好被早晨约好过来看她的朋友们撞到。
叶林狰目剧裂,失控地吼叫着跑上去推开沙彦和陆克,扶起至原搂入怀中痛哭出声,朋友们一瞬间脸色苍白,难以置信,纷纷后退,露出痛苦的神色,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林,林怎么会爱上至原,怎么会爱上至原?每一个人都在心里哭起来,陈靖夙含泪瞥向一旁。
至原呼吸微弱,却拼尽最后的力气把照片撕得粉碎,尤子,我把过去的一切捣碎,丢弃,从此不再回头,尤子!无论什么罪都比不上你的离开所带来的疼痛,尤子,尤子,尤子——。至原抓紧叶林哭诉,腹部的病服被鲜血染透,失去意识前她哼起那首童谣,轻轻的,似乎还带着希望,如广阔蓝天中那丝丝的白云,悠悠然随风轻扬。
叶林抱紧她埋头痛哭,医生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拉开,将至原送到急救室。
卢尤子刚踏出z大校门,就被叫住,回头看,是冀宪兵,像是追了好一会儿,有些累,重重呼出一口气,放松地笑一下,又敛色道,找个地方坐坐吧。
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尤子。面前一杯茴香酒,冀宪兵看一眼酒吧里安静交谈的其他人,回头对卢尤子说,他整个人沉浸在悲痛的思绪中。高角杯里的马提尼,微微打旋,根本没听到冀宪兵的话。
至原!
卢尤子闪电般抬眼注视他,眼睛明亮得失去一切含义。
冀宪兵抱歉地微微一笑,毕竟只能以这种方式唤起他的注意力,喝口酒,说,不要离开至原,我会尽力阻止飞儿的。
有什么用,至原根本没爱过我。卢尤子灰心地说,冀宪兵,不管你以什么身份,请求你,接受她吧,代我好好照顾至原。把头埋入手臂,双肩剧烈颤抖。
冀宪兵也双目含泪,抬头看天花板,她们会为此纠缠一生一世,而我们也同样在劫难逃。我们的心,从一开始就是流离失所的,偶然的擦肩而过就以为寻到了彼此,谁知不过是匆匆过客。尤子,我也爱飞儿。
卢尤子低头擦去泪水,一口气喝干杯中的水,过客也好,爱人也罢,我只要看到她不再为那份罪责痛苦。冀宪兵,我们交换吧,只要看到她开心地笑起来,我就离开,再也不折磨她,我是断断不会和飞儿在一起的。
何其残忍,尤子!冀宪兵摇头干笑两声。
卢尤子深吸一口气,我太懦弱无能了,甚至没有勇气要求她放弃,我太珍惜她的快乐了,我该怎么办?
冀宪兵也不能回答他,两人相对再无言,又要了两杯酒。
手机铃声打破这沉重的气氛好一会儿,卢尤子才接电话。刚听不到两句话,站起来就要跑,被冀宪兵拦住,尤子,别履行那个承诺,如果爱她,就好好爱她,不要伤害至原。卢尤子点头,冲出去。
冀宪兵叹口气,叫来侍者又要了杯酒。
卢尤子赶到医院时,叶林已经离开,陈靖夙陪着他。大家都对刚才看到的一幕保持沉默,卢尤子和至原的幸福对他们太重要了,是这个团体的轴心,一旦崩塌,每个人目前所自信拥有的一切,快乐,信仰,信念都会随之灰飞湮灭。
放心,我会有分寸的。开了半个小时的车,叶林才对一直阴沉着脸开车的陈靖夙说话,陈靖夙把车停到路边,凝视前方过往的车流人流好一会儿没动静,扭头看叶林,一滴泪水突然从眼角滑落,他没管,低声道,林,我怕——说不下去,难堪地撇头擦去泪水,掏出烟,又顿住,看手指间那只烟,她改变了我们,林。心与灵魂的呼吸突然变得不一致了,灵魂脱离心的控制变得自由自在,成了独立的个体。林。趴在方向盘上,陈靖夙无力地看着下面的自动时速表。
叶林手撑在车窗沿上,看着忧郁而沉闷的路面,看着她幸福就好。靖夙这样的想法让我渐渐摆脱痛苦,看着她快乐,幸福,会笑,会开怀大笑,任性打闹,这样就知足了,我不再奢求别的,只想要安静守护在她身旁。
那紫木呢?陈靖夙点燃烟问。
叶林微微一笑,淡漠道,她是我犯的一个错。
陈靖夙没感到惊讶,那你打算怎么纠正?
叶林没回答,说,这件事希望不要让至原和尤子看出端倪,我不能再增加他们的痛苦。
谢谢你。陈靖夙摁熄烟,发动车。
冀宪兵满身的酒气把邓飞儿搂在怀中忘情亲吻,无论她怎样挣扎就是不放手。邓飞儿渐渐不挣扎,垂下手,随他摆弄,冀宪兵吻着吻着,突然将她紧紧抱住,沉声道,飞儿,我们,分手吧,分手!放开邓飞儿看她神色,她只是木然看着他,然后扬起一个非常陌生的笑容,推开冀宪兵坐回到办公桌后,电脑机盖上放着一只镶茶色水晶石的黑色钢笔,拿在指间转动两下,抵住眉心,笑意加深,小彬,你还是选择了至原。
好吧!半晌才抬头,眼睛闪动华彩的流光,一拢长发,再次确定,好吧,小兵,我们分手,从此成陌路。
冀宪兵瞬间捏紧拳头,转身要逃出去,打开门又停下,背对着邓飞儿问,飞儿,我是谁?
邓飞儿没回答,起身走到窗口,俯瞰全校,她的办公室是全校最高的地方,权利与威严的象征,可以将周围的风景一览无余,可惜,她能看到众人,却没有谁能看见她,连身边的人都是。
得不到回答,冀宪兵回头看一眼夕阳余辉中单薄淡漠伫立的侧影,拳头松开,心跌向无底的深渊,她是不会挽留的,泪水滑落,关上门。
悠扬的歌声在空荡荡的办公室回响,哀伤的旋律带着无言的期盼,邓飞儿额头抵在窗框上,轻声哼唱,一行泪水顺着脸颊渗进嘴唇,似一杯浓浓的苦艾酒,一如人生旅途的艰辛。
至原半夜醒来打开灯,病房里坐了一屋子的人,横七竖八躺着,倚着,坐着沉睡,大家怕她醒来后再胡闹,全都守在这里。陈靖夙整个人压在可怜的肖珂身上睡得香甜;肖珂象被压扁的烧饼挤在沙发角落里;张子衍斜倚在沙发上,耷拉着脑袋,嘴角下垂,忧伤沉痛;沙彦也缩在陆克怀里安安稳稳的睡着;清雅倚在郑绮怀里,扬着幸福的微笑。郑绮竟然没有睡,皱眉眯眼稍微适应一下光线后睁开眼,看见至原忧伤地抚摩着眼角挂着泪水的卢尤子的脸。
可以为了某些东西不顾一切的人,郑绮环顾四周,这里面的人,谁不是呢?就连睡在卢尤子对面的叶林亦不例外。可是,至原,你为什么要那么固执的抓住过去不放呢?而我,而我自己又真的能做到吗?低头看怀里的人,安静而甜美纯洁的灵魂,心里一片柔软的温暖,低头亲吻一下她的额头,手轻轻捂住她的眼,为她遮去刺眼的灯光。
卢尤子心有所感,皱眉睁眼,看到她泪光莹莹的眼睛,用力抓紧唇边的小手,低声说,至原,至原,现在什么都别想,好好养身子,好不好?不管怎样,尤子是爱你的,尤子是爱你的,答应我什么都不要再问再说了。
至原点头,让他靠近自己,仰头给他一记激烈而湿润的热吻,卢尤子环着她的肩,脸埋进她的颈窝,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
旁边睡着的叶林眼角一滴泪水悄悄滑落在白色的床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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