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盛夏季节。
灶台下火光熊熊,厨房里水汽弥漫。虽然已经是傍晚,却还是又湿又热。
小姑娘衣襟汗湿,春光遮掩不住地暴露出来。本该因为羞赧而离场,但她却不肯走,执着地留了下来。
其实蒸馏白酒在大宋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这年月起码有十家以上的大酒坊可以蒸馏出70-80度的白酒。
孙胜利此刻所做的演示和操作指导,碍于史家厨房里设备的限制,即便是反复八次蒸馏,也仅仅只能达到60度。
要想进一步得到浓度更高的酒精,其实也简单。用有盖的铁锅,辅之以铜管。只要工艺足够考究,便可以得到98%-99%纯度的酒精。
传统的木甑蒸酒法,止步于60度,其实仅仅是因为传统炉灶和蒸笼,不得不使用湿蒸法。水蒸气和酒精蒸汽在热力作用下一起挥发,遇到冷水浇过的顶盖,又同时冷凝,这方法注定无法将水和酒精完全分离开来。
解决的办法倒也不难。改良后的方法毅然还是采用水蒸气。唯一的改进就是放弃巨大的木甑,在蒸笼内密集安置若干个小型带铜管的铁锅。
毕竟酒精的气化临界点低于水,在水蒸气熏蒸下,最先气化然后冷凝继而顺着铜管流淌出来的,必定是酒精,然后才是酒水混合物。用大大小小的若干容器分别接着这些冷凝出来的液体,自然就得到了浓度从高到低的各种酒水混合液。头一杯纯度最高。一个流程也许只能得到一小杯高纯度的头杯酒。但这个过程是可以不断重复的,只要耐心好,按铁棒磨成针的觉悟去慢慢倒腾,总能有收获。
铜和铁的好处在于热传导系数高。这样可以把出酒和出水的时间差拉大,便于分别收集。
酒精蒸发与水蒸发之间的时间差,相隔其实也不是太大。传统蒸酒法,冷凝和流出的速度太慢,以致于头杯酒还在半路上,后续的水蒸气和冷凝水已经追了上来。为了拉开这个时间差,冷凝盖最好也改造成足够光滑的S型铜管阵列。让蒸汽穿过若干细细的铜管,可以更快速冷凝。流畅的S型,以及内部足够光滑的铜管,也可以让第一批酒液早点流出。这样一来,被水蒸气混进来的比例也就大幅度降低了。
这东西大宋铜匠是可以手工敲打出来的。但史家厨房目前并没有现成的东西。所以孙胜利仅仅只是针对现有的蒸笼和木甑,指指点点,点比带划地说说而已。
这羌族姑娘听明白了就可以走了,根本没必要一直腻在公孙道长的身边。
夏季衣衫穿得来格外单薄,穿着衣裳在炉火和水汽弥漫的厨房里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这姑娘早已全身湿透,浑身上下,曲线毕露。
其实这风景倒也好看。但我们孙哥对这个没什么兴趣。
心想,真是可惜呀!你怎么偏偏就遇到我呢?好浪费!
于是就好心好意劝她早点离去,“喂!我说啊,我其实愿意帮你。但告状不是帮你而是害死你。你有没有想过,躲倒一个官府抓不到的地方去?”
折可兰摇头,“我不想再躲,我要进京面圣。”
“面圣什么的,还不知道你有没有那个机会呢。你无非就是想把某些话说出来,让官家听在耳里吧?不需要你去送死,其实也可以做得到的。”
“比如呢?还是找御史台这么老套的办法么?”折可兰意存不屑,显然是瞧不上御史台的节操。
“露布天下这个说法,你听过没?”
所谓露布,基本上就是字面那个意思。把内容公然露出来的布告。露布之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捷报。古代边关倘有大捷,快马报讯的驿人,会在背上绑上一根竹竿,竹竿上挂一块布,布上用尽可能简单的措辞写出胜果。这样一来,驿马一路上就等于把前线大捷的消息,弄得来沿路军民人尽皆知。
因为这背上背的东西并非军旗,所以特意只说是“布”。露布宣传法,不只用于报捷。比如董卓死了,倒董派第一时间要做的也是露布天下。这就有点爆人丑闻,从舆论上打压对方余党的意思了。
“露布之法,向来报喜不报忧……”折可兰觉得公孙道长是世外之人,看样子世外高人并不了解人间道上的种种黑幕。
“哈哈,”孙胜利大笑,“自国露布,自然是粉饰太平报喜不报忧。可现在咱大宋身边有那么多的恶邻呀!想要绕过一干欺上瞒下的奸臣,上达天听,这种事情完全可以借助番邦外国的力量。话说你自己不就是番邦之人么?”
心想,这可兰族既然是母系体制,那么死掉的那位所谓白石城主,应该只是可兰族的一只大长老,绝非真正的领袖人物。这个部落真正的领袖人物,应该是个女的才对吧。
所以这折可兰的爸爸死了其实没啥大不了的,她的妈妈恐怕才是关键人物。母系社会,一个妈妈经常会配几十个爸爸的。死一个爸爸,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姑娘显然是隐瞒了许多,所说的话不尽不实,不可轻信。
不过,这又关我什么事儿呢!孙胜利心想,我看她可怜,教她蒸酒,已经是很有爱心的。劝她别送死,多耍些曲线救族的手腕,也是附送的人情。为她做到这么多,已经够对得起良心了!到此为止,没必要卷入得更深。
截至目前为止,孙胜利还是倾向于相信西军一干名将的。
折可兰的说法实在荒谬,匪夷所思。
有理由怀疑这姑娘就是被不怀好意的少数敌对分子洗过脑,专门派出来混淆视听,扰乱我军。
面对这样的情况,既不能冤枉了无辜可怜地好人,也不能随随便便地充当鬼子的传声筒。所以孙胜利的立场就是尽可能以个人身份,致以人文关怀之情。该劝的劝,该哄的哄。却并不贸然出手替她打抱不平。
那么,孙胜利自忖自己这个立场,其实早在下午早些时候,就已经一再表明了的。这姑娘为什么还要腻在我这里不走呢?
关胜利明显热血愤激好打抱不平,按理说,这姑娘应该学完了蒸酒术,赶紧就跟孙胜利走才对啊。
“道长所说的绕过去上达天听,莫非是指神霄宫?”折可兰问了个傻问题。
孙胜利大感头疼,这妞好蠢!
“别找神霄宫!去找皇城使和职方司啊!”
她怎么会首先联想到神霄宫呢?就因为老孙我身穿道袍么?蛮族女同学还真是没见识啊!
孙胜利所指的番国露布,主要是西夏。除了西夏之外,大辽、大金、泡菜、本子,甚至交趾、占城、大食、珐琅国商人,其实也都可以帮到这个忙。
帝都皇城司,情报能力之强,冠绝天下。这倒不是说大宋时代超前出现了克格勃和CIA思维。而是大宋承平日久,文武功臣的子弟,需要安置的越来越多。最先,功勋武将的子弟会优先安排为御前班直,然而班直的名额很快就满编。大宋朝廷需要一个蓄水量更大的池子来安置这些贵族子弟以及储备干部。
在孙胜利看来,北宋的所谓资本主义萌芽什么的,都是扯卵淡。其实,贵族阶级的世袭传统不被打碎之前,是不可能有资本主义的。
大宋的文明比同时代欧洲先进许多,欧洲那边还在领主时代呢。大宋至少是剥夺了领主们拥兵割据的权利。但古代政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改变贵族阶级专政的基本属性。大宋中国总结了唐帝国覆灭的教训……(武官勋贵门阀世家力量过大,结果导致了唐末五代乱世,这也就是大宋朝重文抑武国策的由来)……于是大宋仅仅只能在军权上严格限制大贵族势力的膨胀,为了不致于彻底失去大贵族阶级的衷心拥戴,不得不堤外损失堤内补,给予其更多的财富、土地,以及荣誉感。
当班直体系满额超编之后,皇城司就成为国家供养勋贵子弟的蓄水池。皇城使多如牛毛、泛滥成灾,其中有很大一部分负责监造城墙、监造军器。
自古纨绔多败类,结果就导致东京城墙毁败不堪,中0央0军器坊、东京弓弩院出品的强弩质量越来越渣。然后皇城使们对打架比较有兴趣的,还会借调出去协助巡检司和开封府缉盗捕寇,因为这是肥缺嘛,于是大宋官府经常抓不到该抓的人犯,办案的使臣却偏偏可以从疑犯家属那里得到大量的贿赂。
这帮贵族子弟,修城城垮,造弩弩断,抓人抓不回来。于是大智慧的大宋宰执以及枢密院大老们想到了新的高招:职方司。
方者,方国也。
以方国为职司的,就是地球文明史上最早的职业特务。或者叫特工也行。特工有内外之分,方国可以是藩属小国,也可以是敌国,甚至也可以是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海外极远之地的贸易伙伴国。
这个差使可大可小,人少就优先抓好内部调查和针对西夏的军情调查。人再多也不担心他们没事儿干,世界辣末大,方国辣末多,再多纨绔都有得是目标可派遣。
凯撒的时代罗马君王就穿上中国丝绸了,大唐的时候马可波罗就来中国了。大宋的时候嘛……大宋在西域于阗有个不相邻的好邻居,名叫李圣天。这位于阗国圣天大王,很给大宋面子,一直向塞尔柱突厥和罗马朋友吹嘘说:你们都别惹我!俺有个很腻害的大舅哥,江湖人称“东方日出处大世界大地主汉家阿舅大官家”。于是珐琅国遣使来宋。陆路被该死的西夏阻隔,珐琅国商人于是借助阿拉伯海商辛巴达(实名:辛押陀罗)的帮助,顺利来到泉州。
(珐琅这时候写作:拂菻。意思就是善于制造珐琅的国家,也即拜占庭帝国是也。反正拂菻就是珐琅的意思,一种艺术品。就好像外国人把我们称为瓷器国或者丝绸国一样。拂菻怕会变成乱码,干脆写作珐琅。就好像加菲写作咖啡,一回事儿。)
大宋的商业触手伸得如此之远,皇城使的编额就理所应当地大了起来。这样就解决了贵族子弟安置难问题。
孙胜利的意思,其实就是提醒折可兰可以利用皇城使和职方司这条路子。这帮纨绔败家子,相对比较好忽悠。
梁山泊早已聚众筑城,跟郓城帅司衙门公然以暴力对峙,却一直没被官府定性为造反,这皇城使纨绔们帮了很大的忙。倘若折可兰真的找不到出路,孙胜利倒不介意顺手把这条路子介绍给她。
这并不算是见义勇为的雷锋精神。让庸禄无能的皇城使职方司,能有更多事情可做,有更多的污可以贪,这是由吴军师提出,水浒山寨委员会一致通过的山寨基本法中,明确写出的水浒工作重点之一。
大肆制造各种乱七八糟的外国露布,首先对水浒工作大为有益。其次也不算祸害我宋。这么做,至少也可以振聋发聩,警醒一下赵佶、童贯、蔡京为代表的中央领导小集团。
顺便还可以帮到这姑娘,何乐而不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