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江城,凌晨时分的街道也不显得肃杀,薄霭的天空下路灯延绵交错,从空中俯览下去,一排排闪耀的豆点构成了这个城市的经脉,而经脉中穿插流动的光点,则是仍然行驶在街道上的车辆,而贯穿整个城市的江流,仿佛成为了这个城市的脊梁。
“墩子墩子,呼叫墩子。”一辆点着“暂停营运”表灯的薄荷青色出租车上的车载步话器里传出中年妇女的声音。
“有么事啊,猫子姐?”车内的出租车司机看似很年轻,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摘过手咪,一边开车一边问道。
“刚才对你按喇叭你又装冇听到,看你提到两包宵夜上车就跑了,给姐留一份撒,这小气!”叫猫子姐的女声故意拉细了嗓门嗔怪着。
“哎哟,您这要宵夜那不是小意思,不过你吃完宵夜又要减肥又要做运动,运动到你屋里鱼头哥身上,我是怕鱼头哥吃不消啊。”年轻司机故意把“运动”二字用轻浮的口吻回道。
“你跟我少来,我们两口子交班对倒跑,每天就在车上见个面,做屁的运动。”猫子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哀怨。
“车上见面好啊,现在流行车震,反正你屋里丫头现在上大学了你们不用操心,干脆再震个有雀雀的出来。”
“诶~墩子你这个削脑壳的,我和你鱼头哥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了,你跟姐开这种玩笑?倒是你这伢心急火燎的闪挺快,是不是赶到去跟女朋友车震哪?”猫子姐反过来调侃道。
叫墩子的年轻人心里慌了一下,但是没有表现出来,故作轻松的扯开话题说:“哎哟您快莫提了,今天晚上净是过江的客,跑到现在车都冇洗,里外沾灰,想震也冇环境啊。”
“哟嚯,不错啊,那趟子钱早跑出来了吧,今天过江客怎么这多啊?”猫子姐问道。
另外一个诨号叫“火罐”的男声插了进来:“今天二桥上头有人查酒驾,车流量较大,请各位喝了酒的师傅就不要往那边跑了。”
他开了个自以为幽默的玩笑然后道:“听说今天江边‘火种’酒吧来了几个乐队演出,都蛮有名气的,好像连那个窦天旗都来了啊,武昌蛮多学生伢都跑过来看,现在不晓得演完没有,哪个去看哈,通知下大家都过去守客啊。”
“哎呀,窦天旗啊,我屋里丫头就喜欢听这个人的歌,为了唱这个人的歌还去学吉他,每次从学校回家里都关门抱着琴在屋里里嚎。”猫子姐说罢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得:
“这不行,我得赶快打个电话问哈,她今天不会也跑去看演出了吧,这晚要是还在酒吧这种乌七八糟的地方,那几不让人安神。”说罢猫子姐的声音消失在电台里,估计给闺女去电话了。
“我刚到这块,火罐你不用来了,这边演出已经搞完了,人也散的差不多,门口还有几个空车等客在。”叫墩子的年轻人一边握着咪说着话,一边将头伸出车外张望着。
凌晨沿江大道上的“火种”酒吧,已经回归到了周遭夜色一般的平静,只有酒吧抬头处的霓虹招牌和门口几个仍沉浸在兴奋中互相谈论演出的乐迷还在告诉着来往车辆,这里刚刚经历了怎样的热闹和喧嚣。
酒吧正门处走出一个年轻女子,穿着深绿色亚麻长裙,白色长袖纱衣,后脑扎了数十条小细辫,略圆的两腮细长的眉眼,额头亮亮的,给人感觉是田园油画中走过麦田的美丽少女。身材高挑的她背着一把琴颈高过她头顶的吉他,就这么在周遭人艳羡的目光中如春风一样的向年轻司机的出租车走去。
“天哪,她今天好美!"叫墩子的年轻人心里想着,然后赶紧下车接过女孩的吉他,对她说:“今天买的是黑皮的牛杂汤,我知道你喜欢重辣,叫老板从锅底下捞的料。”
女孩“嗯”了一声,坐进了副驾驶,端起一碗汤开始小口吃起来。年轻司机将吉他轻轻平放在后座上,小心翼翼的回到驾驶位,也端起了一碗汤,不过没有马上下口,而是望向女孩问道:“今天的表演这么样?两首还是三首?”“三首。”女孩小声说。
“那好啊,这么多牛掰的队伍,你能上三首都赶上腕儿了。”年轻的司机开心的说。他知道女孩作为驻场的歌手在这么多乐队中只能在正式演出开始前唱上两三首,这个叫暖场。通常那个时候观众还在陆陆续续的进场,各自找自己的位置。
女孩没做声,继续低头吃着碗里看上去红火火的牛杂和里面白生生的萝卜,偶尔还小口嘬着火辣辣的热汤,年轻人眼睛看着她吃的香甜,高兴得也大口吃着自己那份几乎一样辛辣的食物。
其实年轻人自己不能吃辣,长期跑出租的人,肠胃一般都会因为不规律的饮食或多或少有点问题,吃了过辣的食物通常会导致腹泻,这个对一天到晚坐在出租车里的司机是个很大的麻烦,所以年轻人的车上经常备着藿香正气丸。
不多时,女孩几乎吃光了碗里的东西,年轻人赶紧把碗凑过来说“够不够,我这里还有好多。”
“不用了”女孩放下碗,看着年轻的出租车司机说“我要和你说点事”
年轻人看着女孩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女孩额头辣出来亮晶晶的汗珠,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嗯,你说。”
“方敦,我想去北京。”女孩似乎停顿了一下,说道:“今天窦天旗听了我唱的歌,说我声线还不错,想培养我,说让我过去先去给那边的朋友做和声或者助唱,过上一段时间就让我签唱片公司。”
方敦,也就是年轻的出租车司机,觉得这一刻自己的心就像是北冰洋海底爆炸的一颗鱼雷,巨大的震动后马上被周遭的冰水给淹没,然后慢慢地开始沉向海底。
然后他开始用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说:“莫黛君,能不能不去?”
两人不约而同一阵沉默,女孩抬头望向车窗外路边依然被霓虹照耀的演出海报愣愣出神。
良久方敦才克制住自己的颤抖说:“陈树临走时候交代过我,叫我好好照顾你,不让别人欺负你,可是你去了北京,我可答应过他的,这样叫我怎么保护你?”
叫莫黛君的女孩收回目光转过头看着方敦,鼻子里轻蔑的嗤了一下道:“陈树?两年前他爸进去的时候他跑去美国,临走前一天才告诉我,还跟我说到那边站住脚接我过去,去年到现在你看他给我打过几个电话?只怕早都另寻新欢了,不怕告诉你方敦,别说我跟他之间还没什么,就算有什么,我也不会跟他去美国。”
方敦心里的阴云似乎散了一点,帮着解释道:“他也有自己的苦衷,他爸倒了,他也不好过的,你也不能全怪他。”
莫黛君轻轻摇着头说:“你这个人就这样,谁对你好一点,你就死心塌地扒心扒肝的,陈树他当时就看中你这点,让你开好车,带你玩,你就想把命都给他,其实呢?他拿你当回事没?你帮着他打架进去过多少回,他自己哪一次不是先跑了?”
方敦心里又难受起来,道:“哪次不是他拿钱把我给弄出来的......”
“钱钱钱,钱在你眼里是命,在他那就是个面儿,我当时没看清他这个人,才答应做他女朋友,他这个人看似洒脱,其实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莫黛君也越说越激动起来,薄薄的嘴唇似乎都有点发白。
“好了好了,你也别生气,反正他也没回来,回来你再当面......”
莫黛君看着方敦躲闪的眼睛,打断了他要说的话,直接了当道:“方敦,我知道你喜欢我。”
方敦听到这话一下子就定住了,脑袋一片空白,感觉自己的脊梁骨一僵,动弹不得。
“刚认识你的时候,觉得你这人油腔滑调,满嘴跑火车,就是一痞子,第一天在酒吧看到你,站没个站像,坐没个坐型,当时就觉得你连做陈树的跟班都不配,只会跟那些小太妹劈酒讲黄段子,而且发现你从来不敢用正眼看我,那时候我就觉得你这个人简直就像一条土狗。”
莫黛君似乎觉得话说的略重了点,停了一下,发现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才继续说道
“但是那一次,我表演时有个土鳖喝多了上来揪我头发要灌我酒,保安都没反应过来,是你,直接上去一脚把那人踹地上了,踹的还是裤裆。”女孩嘴角似乎向上扬了一下
“后来那人过了两天在酒吧门口堵我们时,你当时看着我却对陈树说的那句话我现在还记得--牵上她,你们先走。然后我远远看着你用一啤酒瓶扎了五六个人,然后被人从背后一棍子打倒,要不是正好有警车路过,估计现在就没你了。”
“我其实很早就知道你喜欢我,你跟别人说话都是歪腔邪调,就是跟我说话总是像见了考场先生,而且陈树那帮子狐朋狗友都是一口一个嫂子喊我,你从来就只叫我名字,后来陈数走了,那帮子朋友都跑过来想占我便宜,你跟他们全部翻脸也要保护我。”
方敦的思绪也飘回了以前的种种,他想起了莫黛君那时的倔强和坚持,无助和彷徨,他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走向,这半年来,女孩和他越走越近,还在闲暇时以朋友的身份去他家里帮他做做家务,甚至从她自己出租的屋子里带出亲手做的食物给他。
想到这里,他拿出了全身上下最大的勇气问道:“那你也喜欢我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莫黛君低下了头,似乎也在鼓起勇气说道“我对你有欣赏,有感激,有依赖,我也想过,如果自己这样唱下去,没个出头日子,干脆也就跟着你,让你养活我,平平淡淡的过上一辈子。但是我不甘心,不甘心为了你而放弃这次机会,放弃我一直以来想要的,所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你。”
话说出口,莫黛君长长的舒了口气,方敦却无力的靠在了椅背上,他开始反问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这个女孩的。
也许是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孩的时候,她抱着吉他在台上唱着,不高亢却清扬,不深情却温暖,而那首曲子,方敦一直记得,叫《天凉好个秋》
风儿刚刚吹过来
云儿就要走
有人想拉你的手
对你要挽留
来呀来
来呀就要长相守
走呀走
总有相逢的时候
风儿为谁吹过来
云儿为谁走
花儿自开水自流
天凉好个秋
风儿刚刚吹过来
云儿就要走
有人想拉你的手
对你要挽留
来呀来
来呀就要长相守
走呀走
总有相逢的时候
风儿为谁吹过来
云儿为谁走
花儿自开水自流
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