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在那梦境里,最后童辛和小姐并没有被处以极刑。
行刑之日,她们主仆坐在囚车里被押解去刑场的时候,途中突然生了变故,混乱中李湛把她们主仆救了出去。
那个时候天下已经开始乱了,流民渐多,义军渐起,边境也不安宁,朝廷甚至已无力追回每一个被劫走的死囚。
然而,小姐刺死的是皇族,事关天家颜面,所以朝廷并没有放过他们。
童辛的记忆里没有这一节。
在她的记忆里,李湛的起兵之路虽然也凶险,但由于他那个人虽然没什么学问,却很会用兵,乱世里的人都想活着、都想跟着强者,于是随着一场场胜仗打下来,李湛的追随者越来越多。
再者李湛是一个很重规矩的人,他定的规矩简明易懂、言出必行,例如军不犯民之类的,所以大军所过之处都很得民心,到了后来,有时义军将将到了城外,城里的百姓们便自发围捉了地方官、开门迎义军进城。
说起来有些传奇,但童辛一路亲眼看着,李湛就是这样从一个毫无根基的姜氏家仆,在起兵十余年后便有了逐鹿天下的实力。最后更是仿佛天命所归一般,越过那些根基比他更深厚、兵力比他更雄厚的统帅,即位称帝、开创新朝。
说到李湛即位,童辛一直清楚地记得李湛称帝的那天,他身着繁复的冠服牵着小姐的手一步一步走上汉白玉阶,帝后携手在宣政殿上同受百官、万民跪拜。
彼时大周新朝初立,尚没有建起完备的礼制,多是沿用前朝旧例。
若按前朝旧例,皇帝不该牵着皇后的手上殿。
天子至尊,这世上没有人有资格与他携手并行。
他的妻子也不能。
童辛不懂那些礼法规矩,是在李湛牵着小姐的手上玉阶时,她看着百官神情有异,才意识到这里头大概很有些说道。
她不能理解那些官员的惊诧。
难道那些官员从来没有牵着自己夫人的手同行过么?如果是那样,才更让人惊诧吧?
倘若童辛知道,大周后世的帝王和官员们,思虑再三,把开国皇帝即位时携手姜后登阶之举从正史里抹去了,恐怕就更不能理解了。
这是后话了。
回到这梦境里,朝廷动了真格缉拿他们,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那个时候天下虽已动荡,到底还是前朝的天下,一时间,各郡县、各关卡都在缉拿他们的人,他们只能躲在山林里,趁着夜色赶路,风餐露宿、草木皆兵的,狼狈极了。
他们能逃去哪里呢?
童辛就想起,在现实里,殷家把小姐拒之门外后,李湛带着小姐回了祁县老家,安顿后逐渐组织的义军,童辛便劝小姐回祁县。
这提议被李湛否定了。
童辛很快就想明白了李湛的意思。
朝廷在九州下了通缉令,祁县自是重中之重,他们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祁县回不去了,他们还能去哪里呢?
童辛看着穿着又脏又破的粗布衣衫、头发蓬乱的小姐,心疼又茫然。
小姐虽然生在乱世,可幼时衣食无忧,后来更是母仪天下,何曾吃过这样的苦?
不知怎么地,童辛突然想起了小姐从前常对她说的那句:“阿辛,现在这样,我觉得很好。”
这句话,童辛从前是不认同的。
在她看来,小姐尽管贵为皇后,可处境实在不能算“很好”。
然而,在这古怪的梦境里,她看着眼前的小姐,突然有些认同小姐的那句话。
只要小姐能好好地活着……
那样,就很好。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们后来又艰辛逃窜了许久,才捱到了蜀郡。
去蜀郡是李湛和小姐商量着定的,因为蜀郡的义军是眼下最壮大的。
他们被朝廷缉拿,投靠义军是唯一的活路。
去蜀郡的路上,童辛听小姐和李湛聊起,那蜀郡的义军统领也是个传奇人物,他原是个山匪,前些年把持着茶马古道,恰逢朝廷辖制松弛,于是攒下好些家底。
攒下那些家底后,那土匪并不似寻常土匪般寻欢作乐,而是在山头上聚起了一群文人。
那群文人都对朝廷不满。
这很好理解。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自视甚高的文人们岂会轻易落草为寇?
文人有想法,土匪头子有钱、有舞刀弄枪的小土匪,这样一帮人整日地凑在一起,不揭竿起义简直说不过去。
于是,他们一合计,就把蜀郡郡守给杀了……
童辛一路上听着这土匪头子的发家史,心里一面啧啧称奇,一面隐约觉得有些古怪。
直到他们三人到了成都城墙外,童辛抬头望见城墙上挂着的“张”字帅旗,才恍然大悟:这不就是英国公张老头么!
下一眼,童辛望见了一个握着马鞭站在城墙上的少女。
她也在看着他们。
劲风扬起她的红色斗篷,她在烈烈幡旗里笑得张扬而恣意。
正如童辛记忆里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
童辛阴暗地想:笑吧,有你哭的时候……
按童辛的现实经历,张氏对李湛倒是痴心一片,可李湛后宫佳丽三千,并不怎么偏爱张氏。后来张氏虽然把儿子送上了龙椅,却搭上了她父亲和张家满门……
不过,这梦境的走向和现实不一样。
也有一样的,李湛还是和小姐成了婚,张氏也还是心悦于李湛。
不一样的是,逃难到蜀郡的李湛,不是从祁县起兵的李湛。
在梦境里,他没有能和张氏父女抗衡的实力。
他仰仗于他们的庇护,没有和他们谈条件的资格。
张氏青睐于他,他的武艺头脑都很好,这些加起来让他成了张家的一把刀。
童辛知道,若按李湛的本性,他绝不乐意事事听命于人。
张老头虽然和寻常土匪有些不一样,归根到底还是个土匪。
土匪手里的刀,挥向的并不必然是该死的人。
起初童辛还会偶尔听李湛和小姐谈起他的差事,后来他再也没有开口说起过。
小姐也不问。
小姐的日子也不算好过。
贫贱夫妻百事哀。
尽管如此,至少他们主仆三人齐齐整整地在一起,李湛身边也没有别的女人。
可就是这样的生活也不长久。
年余后,小姐孕中因操劳过度而小产,且小产后流血不止。
张家养了位名医。
李湛搬进了张氏的宅院,那名医开始给小姐看诊。
名医换了好几次方子,小姐还是始终不见好。
有一次小姐睡了,童辛看着她苍白的面容、睡觉时也蹙着的眉,闻着屋里怎么开门开窗也散不尽的药味和血腥味,冷不丁地冒出一个想法:小姐就这么去了也是一种解脱。
哪怕舍了自己的性命,她也希望小姐能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可是,小姐活得不好……
如此小半年,小姐临终之际李湛终于来了。
他整个人消沉了很多,既没有做了张府乘龙快婿的得意,更没有现实里征战四野的英武。
在童辛的记忆里,就是后来他老了,精神也还是很矍铄。眼下他还很年轻,却一幅提不起精气神的模样。
童辛震惊于李湛的改变,也就没有注意到小姐对他说了些什么。
她只听见,小姐最后笑着对他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阿湛,如果有下辈子,我们不要再遇见了。”